甘紹文《靈與肉》——當理性與感性交纏，徬徨的心該如何尋得歸處？

唯真最美

說實在的，我個人覺得本書作者甘紹文這人有點兒天真，他腦子裡轉的東西，似乎跟別人也不太一樣。明知講真話的人不一定討喜，他卻殘忍地告訴你：「善惡是人性，七情六慾是人性，欺蒙拐騙也是人性。因此，社會上有好人，就有壞人；有騙子，就有被騙的人。」他認為人的劣根性使然，恣意妄為一定比循規蹈矩快活，學壞比學好更是稱心如意。主張「人性本惡」，大大有別於時下普遍「人性本善」的說法。不過，他並不認為自己是標新立異，而是一個說大實話的傻蛋，只是傻得自得其樂，哪怕衝撞得一身是傷也無怨無悔。

作者臧否人性、時事，用字遣詞洗鍊簡潔、淋漓痛快，毫不做作。而且，見解獨特，機鋒處處。描述剪不斷理還亂的人生百態時，看似嘻笑怒罵以對，實則言詞剴切、觀察入微，讓讀者了解治絲益棼的世界裡爾虞我詐，眼見不一定為真，耳聽也不一定為實，守得雲開見月明也無需太高興，往往只是遲來的正義。如《人性》、《放下》、《飢餓行銷》、《漫談文化創意》、《安養院幻想曲》等篇。

點破真相，只能滿足當下，一吐沉冤得雪的痛快感覺。因此，臨了他總不忘再幽自己一默、損自己一下、甚至狠踹自己一腳。

現實的社會裡，哪一個人不是戴著面具做人，相信看了本書之後，你們會跟我一樣，搖頭苦笑心裡發堵。因為，誰會有勇氣脫下面具。以下是本人摘取相關文章中一些較具代表性的辭句，讀者自可自行比較、自由心證。

人性，基本上是挑肥撿瘦、好逸惡勞，喜好錦衣玉食。因此，物慾當前，有能力抵擋者少之又少。理性的人，用意志力克服貪嗔癡。非理性的人，哪管甚麼社會規範，只要喜歡沒甚麼不可以。加上，人的劣根性使然，恣意妄為一定比循規蹈矩快活，學壞比學好更是稱心如意。（擷自–人性）

人可以躲在鍵盤後面，指點江山；人可以使用美顏濾鏡，偷龍轉鳳；人可以睜著眼睛說瞎話，自欺欺人。久而久之，人沒了自我，面對鏡子時，就算已認不得鏡中人是誰，照樣臉不紅氣不喘。反正，人沒了人性，早就無所謂！（擷自–人性）

換句話說，只要跟文化扯上一點邊的人事物，通通可以自詡為文創。至於，是否是真文創或偽文創？沒有任何客觀機制可以判別。因此，只要商品、作品或設計隨便安上「文創」二字，醜小鴨也可以變天鵝，身價立刻翻上好幾倍。

「昂貴」就是「文創」的代名詞。（擷自–漫談文化創意產業）

如果非限量版不買，讓銷售人員吊足胃口的予取予求，那是自己犯賤，神仙難救也就沒甚麼好抱怨的了。（擷自–飢餓行銷）

談起夫妻繾綣恩愛，眉彎如月、笑臉盈盈，細語呢喃，如徐徐清風、絲絲小雨，說不盡旖旎風情。如《鼻毛》、《緣分》、《野薑花》、《從台視門前走過》。

談起溫馨的親情，鐵漢柔情，溫潤似水，如《鋪床》、《暖手爐》、《生日蛋糕》文章中的好爸爸、好丈夫、好兒子。

甜言蜜語說起來雲淡風輕、不慍不火，藏不住的卻是自然流露的滿滿情意。同理，以下是本人選取相關文章中較具代表性的辭句，以饗讀者。

總有一世，妳我會在街頭相遇。擦肩而過時，只有妳的心跳，才能喚醒我久遭禁錮的靈魂；如果無波無浪，那是我倆的磨難還未到盡頭，就算再尋妳千百度，我依然無怨無悔。如果哪日有個男生頻頻回頭，妳也感覺似曾相識，那就是我，千萬不要匆匆離去，要叫住我或等我呼喚妳。（擷自–放下）

夫人是我的貴人，沒貴人哪兒來貴相？（擷自–鼻毛）

談情說愛，何必忸怩作態，它本來就可以很直白、很濃烈。

敘述人事物，就算絮絮叨叨如老頭子碎念，有何不可？碎念，不就是春風對著大地的竊竊

私語。

老話一句，唯真最美。（擷自–寫詩）

「緣」是老天安排，「分」卻是需要自己用心經營，「緣分」才能圓滿。（擷自–緣分）

今日，沒別的理由，只是內人想吃芋泥香酥鴨，首選當然是醉楓園。（擷自–從台視門前走過）

如今宮鬪劇熱潮已過，女兒也已長大，姊妹倆相見時，偶而還會互以「本宮」自稱，只是似乎壓根兒已經忘記，她們曾一天到晚掛在嘴邊，有事沒事就叫的「皇阿瑪」與「額娘」了。有時，真想跟她們說：「偶而叫個幾聲『皇阿瑪』、『額娘』之類的話，讓我們也開心一下。」（擷自–暖手爐）

父親菸酒不沾，省吃儉用苛刻自己，但非常重視家庭關係。尤其每逢家人過生日，當天一定會買來奶油蛋糕，晚餐後全家集合為壽星慶祝，許願、吹蠟燭、唱生日快樂歌，年年如此，直到小孩長大各自嫁娶。（擷自–生日蛋糕）

當然《靈與肉》一文，是本書重中之重。作者藉由一個兼職男公關的心路歷程，剖析性交易從業人員的辛酸與不為人知的一面。主人翁兵仔，因為背負著深深的罪惡感，心裡無時無刻不受著良知的煎熬，偏偏他又是一個秉性善良之人，做不來出賣靈魂的事。心存善念的結果，多了感性少了理性，反而使自己陷在情慾與物慾的泥沼裡，有如一個背著貞節牌坊的婊子，不知何去何從。

兵仔舉起手搧了搧自己，轉過頭，啐罵了一句：「蘇菲亞，妳死定了！」然後，閉上眼直接撲到紅姐身上，就像聶小倩別了寧采臣，義無反顧地撲向了豬八戒，只有萬般無奈，沒有半點兒柔情。耳邊《倩女幽魂》主題曲的旋律響起：「人生，夢如路長…找癡癡夢幻的心愛，路隨人茫茫。…夢裡依稀，依稀有淚光；何從何去，覓我心中方向；風幽幽在夢中輕嘆，路和人茫茫。…一絲絲像夢的風雨，路隨人茫茫。」閉上眼，踏破紅塵，下面是無底深淵，沒有退路，只有萬般無奈，…，只有萬般無奈。（擷自-靈與肉）

其他文章，如《等一個人》、《安養院幻想曲》、《魂縈夢牽大漢山》等都非常好看，值得細細品嘗。

《等一個人》燭台雙嶼（夫妻石）是一對青年男女情侶的定情之地，小倆口與夫妻石之間卻有著視長如親的孺慕之情，後來愛情生變，各分東西。數十年過去，男生守著諾言，年年回去定情地，跟夫妻石分享一年的點點滴滴，男生一生未娶。淒美的愛情故事，最讓人感傷，多情自古空遺恨，好夢由來最易醒。唉，情關最是難過哦！

《安養院幻想曲》以道家的「望氣術」神通廣大的手法，彰顯老人安養、老人失智的問題，過程曲折複雜、高潮迭起，十足黑幽默的故事敘述方式，令人讚嘆。

《魂縈夢牽大漢山》非常特別的當兵經驗，像是參加生存遊戲與叢林探險，外加一段似有似無的山地戀情，引人遐思。

作者總認為自己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人生路上的跌跌宕宕，本就是平凡人的日常，有甚麼好拿來說嘴。孰不知看似豁達，言行舉止十足一個小老頭樣兒，心裡說不定老早已佈滿皺紋，蒼老如一棵千年槐樹，卻通透得令人心疼。

他說：「這個世界雖不圓滿，總有辜負你或被你辜負的人、有疼愛你或被你疼愛的人，如果沒有辜負或疼愛的人，活著還有甚麼意思。」

人生聚有時、散也有時，再怎麼不捨，任誰都攔不住聚散匆匆的天命。雖然無奈，他也只能安於天命的說道：「親情是緣，才能結為父母兄弟姊妹。友情是緣，不然毫無瓜葛的兩個人，怎可能在滾滾紅塵裡生死相交。愛情是緣，云云眾生，妳我才能相遇，才能結為連理。生命是緣，前世已矣，今生好好把握，如果有來生，來生還是緣。如果六親緣淺，緣聚緣散，時間雖短暫而遺憾，那也是緣。」看似阿Q，其實若無明鏡心，如何招惹塵埃，還能苦中作樂。

末了，套一句與作者閒聊中，他常說的話：「雖說無醉不歸，無奈知己難尋，誰與你把酒言歡。」偏偏他這人不善飲酒，啤酒一杯倒。他卻笑罵由人，看風流慷慨，談笑過殘年。

老話一句，唯真最美。

我不得不說，這是本讀起來讓人心有戚戚焉，又恨得牙癢癢，讀後卻又欲罷不能的書。但，它確實是一本值得推薦的好書。

●本文推薦書為聯合文學出版之《靈與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