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史特曼/現實生活也同樣在展演另一個你

(圖/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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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克里斯.史特曼(Chris Stedman)

我不記得有多久沒感覺這麼孤單了,但我也不想跟任何人說話,於是掏出放在口袋裡的手機,開始滑我的Twitter時間軸。

當時離我交往最久的一段感情結束已經過一年,而分手後的那一年,可以說是一場痛苦馬拉松:原本應該是事業顛峰的工作意外結束;遇到臭蟲飽受折磨;討厭的二〇一六美國總統大選期;獨自一人辛苦搬到另一岸,不知道我要靠什麼在那邊活下去;還有令人心力交瘁的搔癢,考倒好幾位醫師,經過幾個月的失眠、痛苦的檢查、一無所獲的活體組織切片,終於證實是嚴重疥瘡感染。

為運氣好不必靠親身經驗認識疥瘡的人說明一下,疥瘡是微小的蟎蟲,躲在皮膚下面,會讓人奇癢無比,所以這種蟎蟲的名字拉丁文字根意思就是「癢」。幾個月之後,一個在醫院當牧師的前任跟我說,他聽說在以前疥瘡還沒那麼容易治療時,很多人受不了痛苦而自殺了。我並不覺得意外;過去那一年是我記憶中最痛苦的一年,但確診後那三天,可以說是低點中的低點。我感覺被擊垮了,毫無希望可言。

面對分崩離析的生活,我狂滑堆特,想找點東西來讓自己分心。我焦躁地滑過一串貼文:一場泳池派對上,一群男同志坐在充氣火鶴上擺姿勢;幾則針對最近一篇想爆紅而嘩眾取寵的文章發表的議論;還有那個月超流行的「地板是⋯⋯」迷因(某人扭曲身體不碰地的圖片)的幾個變化版本。可是沒有一個迷因好笑到可以把我從痛苦深淵中解救出來。

我就這樣在公寓大樓外面走來走去、心煩氣躁地滑了好一陣子手機,最後沮喪地把手機收起來。然後,我停下腳步,又把手機從口袋裡拿出來。我不知道自己是著了什麼魔,會做接下來那件事;那感覺像是一種不經思索的肌肉記憶。我把拿在右手裡的手機翻轉幾次之後,打開相機,對著自己拍了六、七張照片。

拍好之後,我把手機放下,看拍得怎麼樣。我幾乎不認得回看我的那張臉。我好幾天沒刮鬍子,抿緊的嘴角要笑不笑,比哭還難看,頭髮凌亂,而且絕不是帥氣的那種亂。我的眼神滿是疲憊與悲傷。這個陌生人讓我大為震撼。我平常貼給為數不多的粉絲——說真的,我又不是名模克莉絲.泰根(Chrissy Teigen)——看的自拍照片裡,總會以習慣的角度露出得意的笑容,可是那樣的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看起來不想活下去的男人。

對於要放在網路上分享的照片,我是極為挑剔的。我不覺得這值得自豪,但也不覺得丟臉。這個充滿濾鏡與修圖軟體的時代就是這樣,你可以消除斑點、去除眼袋、製造誇張的效果,例如沒有笑容也可以疊加出笑容來,甚至完全改變臉型,所以我在線上關注的那些人,有大半看起來就像養了一名貼身服務的專業攝影師。有時我拍了十幾張照片,才拍到一張滿意的照片來張貼,而且我幾乎每次都要求朋友,在上傳合照之前,要先讓我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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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常的情況下,那天拍的照片絕不可能通過我的審美標準。那些照片不只是沒有呈現更好的我,更如實呈現了我的邋遢落魄。我嘗試了幾個濾鏡,還是掩不住狼狽。在那幾張照片裡,我看到了那一整年發生的事。

但就跟我一開始拍那些照片的理由一樣,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決定把其中一張貼出去。

上傳這張照片,違反我多年來對抱持的態度:我一向在這個空間分享經過挑選的事業亮點、個人成就、度過難關之後經過深思熟慮的自我反省、修圖過的自拍照,還有偶爾自嘲但無傷大雅的玩笑。

我打開Instagram,開始打草稿。「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一段經歷,也不會忘記它帶給我的領悟。」我這樣寫,不確定這些文字是在求救,還是勝利宣言。其實都不是。我把這張照片當作生命的證據,是從我狂亂的痛苦中發出的火光。

我已經心力交瘁到無法假裝沒事,無暇去顧及要讓別人佩服或者獲取同情。無力去考慮別人會怎麼看這則貼文。那只是站在災難邊緣、孤注一擲而已。經過多年謹慎、刻意的狀態更新與自拍,此刻,這則貼文的不假思索與直接,感覺更真實一點。

聽著不遠處的明尼亞波利斯高速公路上看不到的車輛呼嘯聲,數百條生命像短暫的推文一樣從我身邊經過,我按下「發布」。我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看著照片上傳的進度條逐漸填滿,陽光照在我赤裸的皮膚上。我心想,我還在這裡。我還在這裡。我還活著。

(圖/Unsplash)

二十多歲的我,大多數時候可以說是「Very Online」的那種人,隨時掛在網路上、處於登入狀態。可是跟我同年齡層的人相比,我的社群媒體貼文量只能算一般,有時甚至低於平均值。二十五、六歲時,我幾乎已經停用Facebook,註冊Snapchat(一個號稱圖片和影片會在二十四小時內消失的平台,所以很多人用來分享情色內容)後沒多久就棄用,也不知道該怎麼用Tumblr(連對悲傷歌詞持久的愛都不足以讓我學會怎麼使用這個微網誌網站)。但即使有這麼多的空白,二十幾歲時的我也幾乎找不到超過二十四小時沒在線上留下紀錄的時候。

這樣大規模的數位化程度,使得我的生命中有一大片時光——重大的難關與恐懼、特別計畫與值得慶祝的時刻——未留下紀錄、未與人分享,顯得更加奇怪。幾乎就像那些事情從未發生過。

有一段時間,Instagram是我隨時掛網的生活中的一個空白。如果單單從Instagram的足跡來看我的生命,我應該只有幾歲大。我抗拒加入Instagram好幾年,認為這樣就代表我並沒有黏在社群媒體上,但是分手後幾個月,我終於註冊了帳號。在Instagram上貼文很快成為跟別人說我很好的方式,就算我顯然一點也不好;我的動態全都是我微笑的照片、精挑細選的美食照(為什麼有這麼多人貼這種照片?),還有我的狗圖娜的可愛照片。藉由向外界展示這些照片,我想要向自己證明,我很好,我的生活中還有快樂的事。但重點其實不是外界;重點是我,那些照片是貼給我自己看的。

從青春期開始,社交網路一直是我分享最大的希望與害怕、尋求幫助與安慰、得到資訊並整理思緒的空間。它本來只是在我的人生邊緣活動,時間久了,就慢慢移到中心來。最後它不再只是一個我偶爾會分享某些生活點滴的地方。它成了生活發生的地方。

但整體而言,我們在「真實世界」的行為規範,並未與我們在社群媒體上的行為同步。有些人會在推文中寫些無法跟父母分享的事,或者有「分身」帳號,在上面吐露一些甚至不敢跟心理治療師說的祕密。反過來說,正如每年男同志回應彼此的情人節貼文時,很多人會留下「什麼?你有男朋友?」這樣的留言證明,我們往往不會把人生中的重大事件放在網路上跟他人分享。

這並不是全新的現象。我們在很多人生領域裡,都害怕別人以為我們沒有能力、不成功、不善良,總是努力呈現一個更光鮮亮麗的自己。這一點會表現在很多形式上,像是不跟同事提你有季節性憂鬱,因為你不想讓他們藉此評斷你;或是跟第一次約會的對象說你在田徑場上得到的獎盃,但絕口不提你的學生貸款。

書名:《數位世紀的真實告白:如何在網路生活尋找意義及歸屬感?一個千禧世代作家探索自我與未知的旅程》
作者:克里斯.史特曼(Chris Stedman)
出版社:潮浪文化/讀書共和國
出版日期:2021年12月28日

但就算這不是網路上獨有的現象,必須努力表現與調校——讓生活看起來更吸引人或更出色——的壓力,在網路上也可能感覺特別強烈。因為編輯太容易了,社群媒體有時看起來就像集結了各種極端生活,端看那天誰出現在動態消息的頂端:精挑細選且過度安全的「個人品牌」,純粹到就像無菌一樣;專門貼冷嘲熱諷的迷因和挖苦內容的笑話和反諷帳號;還有近乎強迫表現、過度分享的人,隨時都在尋求認同。很多人逐漸認為,這些類型的貼文都很假,也因此,社群媒體經常被指責為扼殺真實的凶手。

於是,我們往往想要證實自己的懷疑:我們樂見又有人的線上假面具被揭發,證明他們欺世盜名、虛偽不實,同時又活得戰戰兢兢,害怕下一個失足的就是自己。換句話說,我們在等每一個人露出真面目。正是因為這樣,感覺似乎被逼到極限後,我決定是時候停止擔心了,乾脆主動揭露我的些許不堪吧。

●本文摘選自《數位世紀的真實告白:如何在網路生活尋找意義及歸屬感?一個千禧世代作家探索自我與未知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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