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肉身絲路──《此生──肉身覺醒》
文/蔣勳
一九九六年的八月,椎間盤突出引起的坐骨神經疼痛還沒好,當時受鼻咽癌折磨,飽受肉身痛苦,卻仍然開心樂觀的楚戈,邀我一同去走一趟絲路。漫長的路途,無論火車或巴士,一走往往就是十幾、二十小時以上。大山連綿不斷,夜行的火車轟隆轟隆,好像行駛在漫無止境的時間之河上。睡不穩妥,常常被窗外亮晃晃的月光驚醒。拉開窗簾望去,一片無邊無際白荒荒的莽原。盛夏暑熱,高處卻仍然白雪皚皚,覆蓋著千山萬峰。夜晚時,中天滿月,宇宙浩瀚,流動著無所不在的月亮的光華。沒有渣滓,沒有纖塵,如同忽然間面對面碰到了時間與空間的本質,如此單純、乾淨,冷肅、莊嚴,是唐詩裡的壯大風景了。「皓月冷千山」,詩句文字也可以被風景逼出一種內斂凝重的準確。
那些無眠的夜晚,總覺得路途上有人陪伴,有許許多多肉身陪伴。過去與現在,無數劫來的肉身,在漫漫黃沙塵土飛揚的長途,時而並肩前行,時而擦肩而過,時而 在顛仆流離時相互依靠扶持,時而一人踟躕獨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因為神經的壓迫,腰椎坐骨常有撕裂的痛。也彷彿恰恰是因為肉身上如此清晰的痛,如此具體的痛,使頭腦一無旁騖,可以專注於前途,感知到一路前行時有如此多的肉身作伴。
〈晉書•法顯傳〉裡描述了古來西行求法者看到的景象──「沙河中多有惡鬼,熱風,遇難皆死,無一全者。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擬,唯以死人枯骨為標幟耳。」
我們在漫漫長路的行旅途中,竟是以曾經是肉身的「死人枯骨」為前行的標幟嗎?眾生行走,都如魂魄了。
前途只是微微車燈一點亮光,照著前方的路,蜿蜒的路,崎嶇的路,顛簸的路,坎坷的路,在大片闃寂闇黑裡,那是唯一可以看見的路。在絕壁懸崖間,在漫漫沙塵間,在酷熱乾旱的渴死與嚴寒僵凍的斃命間,生命要走出一條可以安心可以信仰的道路。
盤桓於崎嶇山路,顛簸難行,脊椎與內臟都像要錯位翻騰,我跟楚戈大半時間匍匐在前座椅背上,常常十數小時不敢坐在椅墊,很真實地知道什麼是「肉身艱難」。
路過交城,正是落日晚照,夕陽霞彩絢麗,城市卻已是一片黃沙廢墟,仍然看得出昔日城垛高大威嚴,街道寬宏齊整,曾經是繁榮的沙漠綠洲,客商行旅絡繹不絕於途,將帥匪寇廝殺爭霸,嫵媚女子明眸皓齒,歌舞爭寵。曾幾何時,沙塵飛撲,金碧輝煌的宮殿台閣,璀璨錦繡霎時間灰飛煙滅。肉身曾經來過,筋骨毛髮齒爪膚肉,卻已一無蹤跡,徒留下供人憑弔唏噓的城市廢墟。沙塵間,我看到的也只是新來過的遊客的步履足痕,蹣跚徘徊,彷彿重來一次,在無有人煙的巷弄間還是又迷失了路途,肉身仍然不知何去何從。
石窟修行
這一趟絲路之行,主要是看洞窟,從庫車西南塔里木河北岸的克孜爾石窟看起,一路東行,下到敦煌千佛洞,再沿祁連山脈往東南行經張掖、武威,到蘭州。蘭州西南渡大夏河,有炳靈寺石窟,再從蘭州往東南過武山到天水,看麥積山石窟。麥積山石窟在渭河南岸,已經近絲路起點西安了。
東亞美術史最重要的一段,從漢至五代,綿延近一千年,其核心是佛教藝術,所有的精采作品都保存在一座一座的石窟中,也恰好是兩岸以故宮、博物館為主的美術史最缺乏的收藏。
石窟的形式來自印度,原來是僧侶信眾修行之所。在僻靜的山壁上鑿石開窟,遠離塵寰,面壁禪定,肉身修行,原不是以美為目的,也無關乎藝術。一座一座石窟,開鑿在僻靜山壁上,只是修行者的靜坐思維之處,只是肉身受苦者許願行道之處,只是弘法者傳道說法開示眾生之處。
修習生命的道場,與藝術無關,用一生心力彩塑佛像,圖繪壁畫,也只是用更容易的方法親近方便大眾,使文盲者、不識字的販夫走卒、兵丁、老嫗、伶優娼妓,都能來到幽暗洞窟,看見彩色斑斕寶相莊嚴的佛、菩薩,天龍八部,諸天伎樂,七寶樓台,金沙鋪地,使洞窟幽暗中現大光明,使善男子善女人,來到佛前,都能暫時 遺忘現世肉身之苦,嚮往生命還有更妙好的前途。
有些洞窟低矮,彎身低頭,像匍匐於車中座椅上的姿態,肉身艱難,使我彷彿更懂了壁畫中捨身的許多故事。
我一直特別喜歡親近早期石窟的造像,北涼、北魏,尚未到大唐的繁華燦爛,造型特別素樸,線條粗獷有力,所闡述的故事多來自《本生經》,以佛陀前世捨身經變為主,情節悽愴悲壯,圍繞著肉身艱難的主題,千迴百轉,不斷領悟此身此生的存在與幻滅。
編號二七五的北涼石窟,北壁上一連四個捨身經變,就是其中最令我震撼的一個洞窟。
唐代重修莫高窟的碑記上提到,最早到敦煌開窟的是樂僔(三六六年),但是他開的石窟已經無存。二七五窟是北涼的洞窟,北涼由沮渠蒙遜建國,時代不長,從三九七年到四三九年,距離樂僔的創建敦煌石窟時代不遠,因此也常常被拿來做早期石窟的形式典範。
二七五窟是一長方形的洞窟,屋頂是人字型向兩邊斜披。室內西端是一彩塑主尊,高三•三四公尺。主尊是交腳彌勒菩薩,頭戴佛冠,高鼻寬頤,面容圓滿。彌勒菩薩左右各一護法獅,造型稚拙可愛,完全是民間工匠的質樸風格。
初進石窟,最先注意到的是立體彩塑,二七五窟除了西端的彩塑主尊和護法獅之外,南壁、北壁也有高一公尺左右的神龕,神龕內供養思維菩薩或交腳菩薩。神龕製作成立體的屋簷梁柱,上鋪筒瓦,屋脊上有鴟尾,都是立體造型,卻用平面畫出屋簷下的斗拱。
這種混合立體彩塑與平面繪畫的技巧形式是洞窟藝術的特色,立體彩塑常常用來表現修行成正果的佛菩薩,平面繪畫則是肉身修行中的故事。如同今日繪本插圖,文字部分是「變文」,繪畫部分則是「變相圖」。「變」就是經變,解說佛傳或本生故事,情節複雜多變,如同後世的演義小說話本。當時宣講經變故事,是為了弘揚佛法,卻也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大眾看畫聽故事的樂趣。壁畫經變加上宣講梵唱,使民間百姓不知不覺間從娛樂中領悟肉身的存在幻滅。如同一直到今天仍然盛行於民間的《目蓮救母》戲曲傳唱,就來自源遠流長的〈目蓮變〉。
二七五窟最引人注意的經變故事壁畫在交腳彌勒菩薩的左手邊牆壁上,菩薩左手向外平伸,是常見的「施與印」,也叫「與願印」,意思很簡單,只是不斷問自己──有什麼東西可以施與出去?
「施與」、「布施」、「施捨」,一般人的理解常常是財物的給予。然而原始佛教經變故事的「施」與「捨」,卻常常不是物質,而是自己肉身的布施。
順著彌勒菩薩左手「施與印」看去,石窟北邊牆壁上有一排約三公尺長的經變壁畫,自左至右,第一幅是〈毗楞竭梨王本生〉。《本生經》都是佛陀前世修行故事, 毗楞竭梨王渴求佛法,一名婆羅門說:「你願意在肉身上釘上千釘,我就為你說法。」壁畫上婆羅門持錘,正在毗楞竭梨王身上釘上千釘。
壁畫最東端是「月光王本生」經變故事。月光王是樂善好施的國王,有人祈願,他就施捨。另一小國國王毗摩斯那忌妒月光王的名聲,就買通一勞度叉,前去要月光王施捨自己的頭。月光王答應了,在樹下讓勞度叉持刀砍頭,卻被樹神阻擋,月光王只好乞求樹神,他說:在此樹下,我已捨頭九百九十九次,再施此一次,就滿千數了。
壁畫上一人持刀砍頭,一人跪在地上,手中捧著盤子,盤子上盛著三個人頭,月光王靜坐一旁,看著自己累世施捨出去的頭。
北涼工匠在幽暗洞窟圖繪經變故事,這些故事由傳法者千里迢迢從天竺傳入,在暗赭色的牆壁上,用粗拙毫不修飾的線條勾勒出經變人物的肉身,毗楞竭梨王上身裸露,下身圍布裙,雙腳盤膝趺坐,身披石綠色巾帶,持錘的婆羅門左手以釘刺入毗楞竭梨王胸前,右手高舉持錘,正要一錘一錘將一千鋼釘釘入肉身。
我凝視著毗楞竭梨王的面容,他沒有呼痛,沒有驚叫,沒有蹙眉哀傷,沒有怨懟憎恨,他靜靜微笑著,彷彿要認真體會承當一支一支釘子釘入肉身的願望,痛的願望,受苦的願望,肉身累世累劫修行的願望,肉身終歸夢幻泡影,要還諸天地的願望。
我站在壁畫前,知道自己肉身的痛只是小痛,捨一千次頭的痛、鋼釘一千次釘入肉身的痛,原始佛教東來,要肉身領悟如此捨去。肉身的痛,畫成洞窟裡一尊一尊的菩薩。痛,是肉身修行的開始嗎?二七五窟壁畫最大的痛是──尸毗王「割肉餵鷹」。
●本文摘自有鹿文化出版之《此生──肉身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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