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告了報社老闆》：與大財團簽定「協議條款」，讓新聞成了可被操作的商品？

大衛‧希門內斯在成為西班牙《世界報》總編輯之前，20年來奔走於世界各地的戰爭、災難及革命現場，發出一則則新聞報導。但他沒萬萬想到，回到報社總部擔任總編，才讓他真正涉身最槍林彈雨的新聞製造現場。《後來，我告了報社老闆》書中，他以犀利的文字，描繪出這些力量如何盤根錯節地交織成新聞業內最幽暗的祕密，以及不願意參加這項遊戲的人（如他本人），究竟得付出什麼代價。（編按）

文／大衛．希門內斯（David Jiménez）

「樞機」打電話給我，語氣比平時更加憤怒許多。

「我們這次又做錯了什麼嗎？」我問他。

「你看過經濟版刊登了什麼嗎？」

他把標題唸出來給我聽：「上市公司高層收入漲十％，一般員工薪水下跌五％」。

那是一則提供資訊、沒有任何評論色彩的新聞，僅以實際數據反映出經濟危機的那幾年中，高層管理人員的薪資有所增長，大部分的員工薪水反而變少了。「樞機」認為這是則不公平的報導，同時給了巴布羅．伊格禮夏斯（Pablo Iglesias）創立的左派我們可以黨重砲攻擊的機會，將可預見菁英分子間會因此產生恐慌。

「樞機」對他上市公司高層的朋友們，可能會因而感到虧欠，也是其來有自。在「經濟大衰退」那期間，讀者購買意願低落，又遭受廣告收益銳減衝擊，與各大公司協商後簽訂的一些「協議條款」，拯救了許多新聞媒體同業。那是類似於一種施恩制度，各家報社為特定企業撰寫友好的報導，幫忙洗白公司總裁們的形象，當有負面消息發生時，則選擇性健忘得不去提及也不報導，以此換取應收費用之外的「額外酬庸」。我早已耳聞「協議條款」這東西，不需要任何人另外再向我說明裡頭都寫些什麼，因為就連以前遠在亞洲擔任特派記者的我，都曾經受制於它的束縛，做什麼都綁手綁腳。那時孟加拉發生了一起紡織工廠嚴重坍塌事故，造成上千人死亡（註：二○一三年四月二十四日，孟加拉一座成衣工廠大樓倒塌，共一一三四人喪生。引發國際對於血汗成衣工廠的關注），我一邊準備著要前往孟加拉首都達卡（Dhaka）採訪該帶的東西，一邊打了幾通電話連絡事情，一番連繫之後竟得知，在事發的那拉廣場（Rana Plaza）大樓裡生產服飾的公司中，西班牙知名的「英式剪裁百貨」（El Corte Inglés）也是其中一家。我在當天深夜，即刻將此事件的報導回傳給報社，而隔天早上卻發現信箱裡躺著一封國際新聞版同仁回的信，開頭寫著：「我知道你一定會生氣……」

何達已下令，將文章裡所有提及英式剪裁百貨的內容全部刪除。因為他們是西班牙最大的廣告投資者之一，即使在國內經濟危機最嚴峻之際，仍持續投注預算在廣告上。我真的無法理解，為何一間公司的聲譽，能凌駕於一場奪走這麼多條人命的悲劇新聞報導之上。所以我打了電話給主管們，告訴他們，我要取消去孟加拉的行程，因為我確實「氣炸了」。除非有書面保證，不再審查刪減我的文章，否則這件事的任何相關報導我也都不寫了。接下來的兩天裡，我與堅持要我去達卡的「核心團隊」，互相角力拉扯了一番。最後報社逼不得已，只能拿其他通訊社的新聞來用，做為此事件的後續報導。

新聞媒體與企業之間的利益交換關係，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而且已根深蒂固，媒體高層們甚至不需要拿起電話詢問，屬於自己的那份「酬庸」就會自動送進銀行帳戶裡。更有一項共識已內化到各家報社編輯總部裡，就是：諸如西班牙電信、桑坦德銀行或英式剪裁百貨等公司，絕對不能碰！各大上市公司的傳媒總監，有相當大的權力能操控媒體，他們會依據各媒體的影響力大小來分配預算，同時變相懲罰那些不順從他們指令的人。有時候，甚至連報社的總編輯，也不完全知道「協議條款」的背後隱藏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有天下午，一位「二樓」的高層主管來找我，要求我徹掉一則有關國內最大經銷零售商麥卡多納（Mercadona）的負面新聞。當時我問他，為何如此在意這則新聞，他們根本沒給我們過任何一毛錢，他的回答竟是：「因為他們有。」

我從未在我們的報紙版面上看過任何麥卡多納的廣告，不過，的確是有讀過頌揚他們公司成就的報導，「儘管他們沒在我們這投入任何資金買廣告」。事實是，他們根本不需要買廣告，因為這家公司付給媒體龐大的「贊助金」，包括宣稱自己立場一絲不苟、如雨後春筍蓬勃竄出的數位原住民們，也是受益者。麥卡多納藉此換取友好的專題報導，並可豁免於正規新聞的批評。各媒體的廣告部門，篡位做起了編輯總部的工作，對新聞內容的影響力越來越大，甚至能直接改寫新聞內容。我們的健康新聞版工作團隊，是國內同業中最優秀的，他們就對廣告部門的步步干涉感到相當憤慨。有一天，他們發表了一篇名為「Omega-3 補充品的騙局」的報導，當中引述了專家的觀點及研究報告，對此補充品的效益提出質疑。不久之後，乳製品大廠普勒瓦（Puleva）的廣告網頁裡就出現一則報導，寫著富含omega-3 的牛奶有很多好處及優點。我到廣告部門告訴他們，廣告的內容不可以跟新聞報導用相同字體，並應該加註警語，以清楚區分廣告與新聞報導兩者間的差別。在這些持續性角力的拉扯抗衡中，記者們大多打敗仗，新聞內容常常必須妥協。經濟危機儼然已變成，人們打破新聞這行業種種神聖法則的最完美卸責藉口。

新聞被當成商品操作的商業行為，也玷汙了應具傳奇色彩的專訪類型新聞報導，用以換取廣告投資或金錢報酬。一位在農產品業工作的朋友就曾向我說，她是如何收到一家地方日報的採訪邀約：「一開始，他們先寫了一篇對我們有負面影響的評論，然後就打電話給我，詢問我有何意見，同時邀請我受訪以發表我的看法。我答應之後，他們便接著說，這些需要付幾千歐元的費用。」

「協議條款」的讓步程度，以實體紙本媒體來說，取決於公司的敢不敢衝，以及時任總編輯的抗拒能力。現在輪到我得要面對這堵高牆了，我自問該怎麼做才好，我還是否能繼續捍衛我堅持的新聞尊嚴，就像從前那個不需承擔報社存亡大責的單純記者一般，做該做的事。當時我們報社正面臨創社以來最艱困的財務危機，完全無法承受流失主要廣告客戶的打擊。因此起初，我決定與那些有錢的大老闆保持一定的距離，以免陷入進退兩難的道德抉擇困境。但這並不表示我完全不與他們來往，只是避免彼此關係太過密切，以免讓他們誤會，以為我答應會作些什麼上市公司的友善報導。然而這當中的界線也很難畫得太過明確，但只要你參加了這些公司經理們女兒的婚禮，在他們的遊艇甲板上曬了日光浴，或是讓他們為你出了豪華旅遊的旅費，很明顯地你就是越了界。到職後不久，我果決拒絕了由凱克薩銀行（CaixaBank）邀請參加的史汀（Sting）私人演唱會招待旅遊，包含為你和一名同行伴侶免費提供六星級飯店住宿、頭等艙機票及司機到府專車接送，全由他們買單。看著這豪華旅行團的內容，我其實非常訝異，一家我們幾乎天天報導的銀行，竟然會希望我接受這樣的招待邀請。於是我看了一下去年的受邀名單，裡頭不乏知名人士：各大報的總編輯、廣播及電視節目主持人、媒體集團高層主管以及知名記者。對於包廂看劇、私人活動或旅遊等邀約，我皆以交際手腕拒絕掉了，但此舉卻被解讀為我藐視他們。為此，「樞機」跑來指責我，說他的上市公司友人紛紛向他抱怨我的態度很傲慢：「他們說，他們在《世界報》裡沒有對話窗口。」

「事實並非如此，」我為自己辯解，「我已經與其中好幾個人聯絡過，我也可以與他們見面談事情，只是，我們並不會成為對方的好朋友。」

「不用我講，你也應該知道我們目前的處境如何，以及這些人際關係有多重要吧！很多合約，都要靠著總編輯的親和力才能簽成。你又不必做什麼壞事，也不用承諾什麼損害自己誠信的事，這是你工作職責的一部分呀！況且，他們掌握了很多中央政府的第一手消息，會對你非常有用。」

幾天後，「樞機」要求我陪同他赴約，去與極有權勢的西班牙對外銀行（BBVA）總裁弗朗希斯科．龔薩雷茲（Francisco González）見面。當時他們的總部位於卡斯提亞納大道（Paseo de la Castellana），而他的辦公室就在銀行總部頂樓，空間大到可以在裡頭設一整個編制的編輯總部。我們報社的「米蘭大使」開始大談媒體現在遭遇的困難，以及公司的年度預算有多複雜多難編列。同時非常自然地，以要求再加一勺糖到咖啡裡的例子作為隱喻，透露出希望他在我們原本已談好的「協議條款」之外，再額外投入一筆巨額資金。龔薩雷茲回說他會處理，便沒再多說什麼。銀行跟其他上市公司一樣，都設有一個專門用於收買媒體的基金，資助與他們同道的記者寫友善報導，及獎勵幫助優化企業大老闆形象的媒體高層。會議結束離開時，我感覺「樞機」把我當成了學徒，叫我來是為了讓我學習該怎麼處理「這些事情」。

●本文摘自《後來，我告了報社老闆》〈CH8 協議條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