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青／長照邈邈無絕期

長期照顧者究竟要走盡多少人生路才算到頭？

母親與開計程車王大哥是舊識，曾霑其父母恩，是故每年清明祭祖皆請他接送，順勢詢問兩老近況。猶記二十年前，王大哥因為單身、工作有彈性，擔負起照顧臥床阿嬤的責任。老人家十年前往生，接連母親失智，繼續肩責，轉眼又一個十年。他並非獨子，大哥在對岸工作，起先以遠距為由無法出力，以養家為先不願出錢，之後返台，又假借各種名義撇清照護責任。

他知道只能靠自己了。父親在世時，尚能一同看顧母親，孰料向來硬朗的父親於一次突發性疾病，短短十天喪失性命，此後真的僅剩他一人。不是沒有尋求社會資源，舉凡喘息服務、情緒支持及團體互助等，無一掛漏地嘗試，怪時間太漫長，長到自己的健康也亮燈。

驅車前往祭祖的那天路上，母親見他較去年仲春更顯瘦削，關心之餘，方知他去年九月驗得膽管癌。初期身體無異樣，短短半年卻掉了十公斤，一顆腎也失去功能。窗外天氣清朗，陽光煦照樹梢剛抽芽的新葉，燦亮炫目，卻透不進他內心愁苦多年的重重陰鬱，也掃不除累壓肩背以致佝僂的沉沉負荷。

食慾不好。他說，買不起腎友專用的補體素，而長年全職照顧下，積蓄即將用罄。醫生建議轉院，他說，既然不能手術，化療放療也不保證有效，索性隨順病程發展，任其生滅。聽及此，我不禁鼻酸，母親一時語塞，車內冷氣運轉聲倏地格外清晰。我們都明白，年逾耳順的他，除非老母仙逝，否則往後的年歲仍要與母親綁在一起，照顧者身分已占去人生三分之一，活著，不知何時才能鬆綁，彷彿唯有死，才能真正撒手。

據說膽管癌若無法手術切除，餘命九個月，若切除病灶，五年的存活率不到三成。長期照顧者，長期，在他未罹癌前，或許存在生的期限，如今卻意味著至死方休，與永恆無別，不論手術有無。重病纏身，也得不到手足的悲憫與援助，僅換得一句沒錢就賣車的澆薄語，無怪，他身疲心更寒。

我們怎麼昧心勸慰他活著還充滿希望？怎麼忍心責難他棄失智老母不顧？又怎麼痛心理解他放棄求生全因生無可戀？梵谷潦倒時曾說：「黑夜因為有金星，比白晝還要活，還要熱烈。」或許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親睹那又活又熱烈的星，喚回求生意志與重燃生命熱情。

我們不敢妄言成為那顆星，僅許諾能力所及定竭力相助，並邀他一同用餐，雖被婉拒，回程卻向母親要草仔粿當餐食飽肚。希望這尋常之舉隱隱徵示他接受我們的善意，感受人情並非全是涼薄，更希望他再給自己一次機會，抬眼望望那顆依舊閃爍於黑夜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