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若彣／舊物承情

五十歲那年，生命中的坎都聚攏了。媽媽跌壞了腿，整日被困在輪椅上，言語急躁，常發脾氣，外籍看護來來去去，客廳搭著床架，這時才驚覺透天厝處處不便。接著大姊罹患重度躁鬱症，到精神病院探病，最是摧心肝。爹娘哪裡聽過這種病，姊夫要將大姊送回娘家，媽媽堅決不肯：「我這麼好的女兒，逼病了就甩回來？」

某晚，為我與外子作媒的老同學定要我陪著，忙了一天既累又餓，最後蹲在騎樓下。她說要親眼看看丈夫交往的女子究竟長什麼模樣。老天爺！忙碌半生，兒女漸漸長成時，幸福家庭竟是一場騙局？

辦公室裡是兩排相對的辦公桌，既無隔板也沒有屏風，公私生活一逕攤在眼前，有時撞見對面同事偷偷抹淚，生活驅趕著我們，工作、家庭、進修，永無休止。好些同事憂鬱症、癌症，太沉重了，很多時候我懷疑自己也需要百憂解。    

當東北季風襲來，外子鼻竇炎，小手術卻出大事，止不住的血液衝進眼睛，以致右眼珠移位。深夜裡推著輪椅找眼科大夫，一周內兩次手術，連續施打顯影劑，外子直說想吐，雖是冬日也滿身是汗起疹子。我選擇相信醫生，畢竟手術都有風險，他也盡力挽救啊！之後兩次注射肉毒桿菌，眼珠慢慢歸位，足足兩年才完全復元。

日子不順時，牛鬼蛇神之事便來了，一日清洗茶壺，手握壺嘴，瞬間壺嘴和壺身分離，紫砂壺就這麼折了。對我來說，喝杯茶代表一個暫停的時刻，喘口氣，靜靜心，休息一會兒。我不顧價錢買了新壺，早期的柴燒有種古拙樸實的風格，兩尾螭吻一前一後含著壺嘴和把手，茶壺和螭吻都寓意吉祥，這真是我最需要的。

去年初，偶然發現壺壁自壺嘴而下有一條裂縫，不捨中貿然聯絡大師，他慨然應允修補，全無為難和質疑。十九年了，這是史上最長的保固吧！我心急探問，大師百忙中為我說明修復方式，原來他不做柴燒已久，要等朋友排窯。終於在秋節前收到。亮晶晶的像上了釉，這應該是高溫柴燒，是柴燒審美的新領域，聽聞會隨著時間產生溫潤的變化。

舊物新生，承載著大師的大度，友人的義氣和我對昔日的執念，生命的意義是現在與過去不斷對話，我們是和過去共生，如若能輕易忘記過去，我就不是我了。弟弟常送我好茶，外子為我尋買茶食，女兒與我討論茶經，親戚友人來共飲，壺就是福啊。

山下英子的斷捨離是現代生活常情，「擺脫對物品的情感依賴，學習以更輕盈的心態面對生活」。老來寂寂一室，清簡度日，聽起來瀟灑，實則太蕭瑟了。老物擔著我大半生的情感和回憶，是有溫度的。極簡固然賞心悅目，可我要到哪兒尋找我的來時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