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龍雯／羞避

●透過美洲雲杉的生長樣態，對照並描述原生家庭的關係狀態。

有禮與文明，標識了一種「相忘於江湖」般的疏離，唯實乃可保自在。

淡淡的，淺淺的，好像有點哀愁，但又是一種關係中相處智慧的探索。

──許悔之

異國土地上，我才看清楚原生家庭的樣貌。

剛到美國西岸念碩士時，森林系友人邀我前往海岸NewPort地區觀察美洲雲杉林。美洲雲杉是北美西岸特有常綠喬木，動輒幾十公尺高，拔尖能超過一百公尺，從阿拉斯加一路經加拿大到北加州，皆能見其高大挺拔的身影。我在林中抬頭仰望，以為將見到如台灣森林般枝葉相纏的濃密，卻看到樹冠與樹冠間極靠近又互不相觸，形成如人工劃出的溝狀開口，那樹與樹間的邊界，像飛騰高空卻曲折蜿蜒的一條條河流。

「很美吧！」手持專業相機的友人邊拍照邊解釋：「這種樹冠羞避的現象是攝影師的最愛，常發生在同種大型喬木間，那些看起來像拼圖的間隙是保護自己也保護他樹的生存之道。樹木極力向外伸展枝椏，以獲取資源，末梢卻非常敏感，一旦和另棵樹碰撞，折斷樹枝受了傷，就自發性調整葉片受光面，停止往此方向擴張，讓自身健康成長，並有利族群延續，這種樹與樹的禮讓行為和人類文明社會很像，它們努力向對方靠近，同時又極力不要觸碰對方敏感部位，似乎疏離，其實也是一種溫柔──」

我當下震驚無語。

一直以為，我家是冷漠無愛的國度，經歷生活中或大或小的磨難後，早成乾涸大地，是土壤板結龜裂的不毛之境。每次爭吵都讓完整表面迸出一條縫，家成了布滿裂痕的杯，裂痕明顯可見，大家只是忍耐中緘默著並視若無睹。

此前，我以為的幸福家庭應如連理枝──兩棵樹若因外力相互摩擦，把樹皮磨光了，形成層的細胞會緊密連結並相互增生，到最後傷口處就黏在一起長出連理枝，成了生命共同體。我總羨慕別人家能親密無間如連理枝，不似我家疏離，便毅然決然背起行囊出走他鄉，希冀在遠方找到屬於自己的親密無間。

沒料到，在他鄉，我才深刻了解到，原來，我家並非一只充滿裂痕的茶杯，那些我以為的疏離，如同樹冠羞避，是為了讓彼此能喘息存活；所謂的裂痕，其實是我們用來相互維護對方的敏感並且保護自己的細緻所形成的邊界。

我們一家人都是在靜默中互相羞避的樹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