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綠如／蝌蚪

社區附近的超商，經常有個小男孩會在店裡嬉戲。

他約莫兩三歲，蓄著小瓜呆髮型，滷蛋般的臉蛋有對烏黑眼珠，裡頭住了靈動的小蝌蚪。他多半蹲坐在地玩廢棄的紙箱，也經常膩在忙碌煮咖啡和消化排隊人龍的馬尾女店員身邊，對著她喊「媽媽抱抱」。

我想，上班帶著孩子，應是單親或無後援的母親。數著看著，節日愈重要，愈容易看到他。

連假期間與大兒子去超商購物，就見那顆小瓜呆頭倏地由櫃台下方冒了出來，蝌蚪與白牙呼應，咯咯嚕嚕笑著，不知在跟誰玩躲貓貓。才欲開口，兒子先一步對我低語，說他父親是那個常排大夜班、兩頰削瘦的男店員。我恍然大悟，難怪得把孩子帶來店裡……

那對靈動的蝌蚪，順著記憶之河轉呀轉的。

八○年代，多數台灣父母得背負家庭經濟重擔，無法長年照顧孩子。我的理智極體諒母親無法與我同住的原因，她必須忍耐噪音與沒有冷暖氣的暑熱酷寒，與父親寄居在修船工廠裡做工，不忍孩子受苦，便託外婆照顧我。但日復一日，我望著沒有父母簽名的考卷和聯絡簿，沒有代表可出席的家長會、校慶活動、畢業典禮，思忖著該用哪些理由解釋。不能埋怨，只能習慣。

某一年母親節前夕，導師踩著風琴彈〈母親您真偉大〉的前奏，我的思念瞬間潰堤。男同學見狀，一傳十、十傳百，群起嘰笑，唉呀怎麼這樣就哭了，流言似洪水，最後我竟成為沒有媽媽的孩子。

多年來，內心深處對母親萌生一種難以名狀的矛盾，依戀又幽怨，怨她的缺席，讓我長成個性執拗歪斜之人。但為人母後，角色驟變。

小兒子一歲多時感染呼吸道融合病毒，高燒送至急診室時，醫生察覺孩子雪白的胸起伏急促，轉過身嚴厲叨念：「怎麼現在才送來？」隨即替他測量血氧指數，說：「你們同意讓他住加護病房嗎？」

小兒子靜臥床上，燒燙的手緊抓著我，那雙原本活潑游動的蝌蚪轉為恍惚呆滯。那一刻，我不禁自問，難道自己是個不夠格的母親？

在那對流轉的黑眸中，竟映照出自己。

一轉眼，超商隊伍排至門口，店員媽媽在櫃台找包裹、結帳、煮咖啡，未輪到的客人們雙手抱胸或皺眉白眼；某瞬間，她輕吐口氣，袖口拭著額上汗珠，慈愛的眼角仍似有若無的，搜尋著小瓜呆的蹤影。

我示意大兒子離開隊伍，對他說：「她已應接不暇，我們等晚點人少時再來。」邁出店門，瞥見熟悉的身影在走廊飛奔追逐，竟是小兒子與小瓜呆，兩雙蝌蚪與咯咯笑聲盈滿超商和社區，彷若樂園，久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