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虹珠／秘密與新生

八旬公婆住在鄉下，身體健朗。偶爾我們回去探望，兩個老人家會爭相嫌棄抱怨彼此，大夥兒嘻嘻笑笑，渾然不知厄運已來到門前。

四年前八月的某個清晨，公公斜躺在地，陷入昏迷。送醫後發現腦幹出血，開刀後未醒，成為植物人。醫院裡，婆婆對我說：「妳爸爸都說我軟弱，要讓我先死，他怎麼可以這樣？」衣衫單薄、臉色蒼白的婆婆沒有流淚，只又說：「如果要辦你們阿爸的喪事，不要浪費鋪張，就照前陣子鄰居阿嬤的方式辦就好。」

命運是這樣的，要來，怎樣也擋不住。

當日下午，公公進開刀房時，我送婆婆回家休息，家人來電告知公公開刀順利，已取出血塊，我們兩個女人抱頭痛哭，以為天正要亮。怎知不久後婆婆說她心跳很快，很不舒服，救護車再次到來。

進急診插管，這次換婆婆昏迷了。

醫師說可能是心碎症候群，由於過度巨大的突發情緒壓力導致心臟無力負荷。一周後，婆婆腦梗塞，我們決定拔管。

公公守住了他的承諾，獨自留在人間承受身體的折磨，形銷骨毀，一年多以後完成他在人間的任務。

老屋黯然，獨向黃昏。住在城市裡的我們很少回去，不願想起這一切。直到疫情初起，三級警戒，無處可去的我們終於回到老屋。

蜘蛛絲、壁虎、壁癌、塵泥、滲漏……四年前的那一天，許多痕跡都還留著，著手清理，許多秘密一一浮現。

古老樟木廚櫃的底層，幾個碗公覆蓋著的是存摺印章；屋頂樟木橫梁上，有要給孫女當嫁妝的金項鍊；筆記本裡詳細列著生活收支，一個月只花五千元買菜；抽屜裡有婆婆當年的日記，寫滿公公服役期間她的殷殷思念……

突然離開的人，來不及告別，用這種形式，讓留下來的人慢慢接受這一切。

去年冬天，我們搭棚架種下一棵絲瓜幼苗；十月開始，燦爛豔黃的絲瓜花奮力爭榮，絲瓜結實纍纍。黃綠鋪陳的鄉村風景裡，三合院正在改建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