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雪／軟的比硬的好

疫情緩和，瑜伽復課了。

課後我的身體三天回不來。今天一早剛醒，略動了動就感到全身痠痛，尤其二頭肌、臀大肌這四塊肉，彷彿置入鉛球般，沉重而堅硬的阻止我翻身。我把自己儘量張成大字型，努力運用兩條對角線扭轉，卻感覺像是武林高手掌心把玩的四顆鐵球，內心暗暗叫苦：「瑜伽不是愈練愈軟的嗎？怎麼這麼硬呀！」忽然天外飛來一句：「軟的比硬的好。」

大二那年，班上來了一個濃眉大眼的轉學生Kuo。我和她感情不錯，畢業後卻逐漸失去音信，數十年後終於重逢。

Kuo直爽依舊，一下子就把我帶到了她的秘境。那是新竹近郊一處空曠的丘陵，斜坡上立著一株大樹，枝椏無拘無束的向四面八方伸展，撐開一天的濃蔭。我仰視它在新竹常見的大風中被搖撼著，瘋狂的擺動身上每一片葉子，光影閃閃爍爍，像有靈，像祭天的舞蹈。

結了婚的女友之間，光是婚姻生活就有說不完的戲。Kuo的丈夫小她三歲，是個聰明敦厚的人，婚後曾很動容地向友人讚嘆Kuo「強悍美麗如羅丹的卡蜜兒」。

夫妻倆婚後住的是娘家陪嫁的房子，每當吵架到一個程度，她就使出殺手鐧：「房子是我的，你給我出去，出去！」學弟果真出去了，出去關在門口的房車裡不發一語。

我說，這太傷人了。Kuo率性回道：「吵架時就是想傷人呀！」

Kuo開始和我聊樹。她指著眼前橫過來的一根長而結實的枝幹說：「這是我讀書的地方。」隨即攀著枝椏擺盪起來，我羡慕她坐樹上看書的情致。Kuo繼續說：「我常常跟樹說話。有一次，我抱著它，貼著臉，好久好久，聽見它跟我說：『軟的比硬的好。』你信嗎？」頓了一下，她問：「你說，這什麼意思？」

答案不是很明顯嗎？我不好說什麼，只能微笑著。

我想起近來讀到的一部「瑜伽散文」。有別於傳統著重體式鍛鍊的瑜伽書，瑜伽散文是道地的散文，觸動生命深處的經驗，可以說，以文學和瑜伽為圓規，畫出生命背後那個看不見的圓。那是一部「傷痕文學」，作者是我高中老師的女兒，我見過她十歲的模樣。從未想到童年結束後，這個清秀細瘦的小女孩要迎接的青春是一場黑色的風暴，風暴之中，她走向印度，走入瑜伽，蛻變來臨。

軟的比硬的好。瑜伽不單練筋骨，還練心。軟，就不痛了。

一陣胡思亂想之後，我深深吸入一口氣，徐徐吐出、放鬆，把身體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