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雪/右邊的人

右邊的人。圖/王孟婷
右邊的人。圖/王孟婷

認識老葛那年,我初入職場,一切都很新鮮。而他江湖闖蕩十年,世路仍未見慣,「大砲」之名不脛而走。幾次隨他出遊後,一回在車裡,他忽然說:「我右邊的座位一向是空的。」隨即一笑。他直視前方,彷彿擋風玻璃上有字似的,朗誦起鄭愁予的詩:〈右邊的人〉。

一年之後,我成了詩裡那位「右邊的人」。

人說夫妻互為彼此的另一半,也有的喻作雙鋼琴合奏。甚至說,女人像鋼琴,唯有遇見那雙無可取代的手,才能發出自己最美的音色。真是胡扯!單身的人或許還心存嚮往,新婚夫妻不免開始懷疑,而結縭多年的恐怕要嗤之以鼻了。婚姻是世俗生活的一部分,我以為「另一半」乃哲學家的囈語、宗教神話,而「音樂喻託」絕對是文青信筆捏造,不論哪一代的文青,總缺乏世俗的修煉。

吵架最能夠凸顯「夫妻是獨立存在的個體」,尤其孩子沒來報到前,頗有閒暇反覆證明此一命題。當其中一方發動攻擊:「你活生生是個紅樓夢裡的妙玉!」另一方也不甘示弱:「你明明就是屠格涅夫筆下夸夸其談的羅亭!」看吧,羅亭和妙玉,完全獨立的個體!

獨立的個體當然不只一種對待方式,雷聲隆隆之後,還有雨雪霏霏的時期。通常後者獨立得更為徹底。家庭生活的空間隔離起來了,時間錯開。眼見得兩個一半就要解離,琴弦欲絕,細雪紛飛。但世俗生活具有驚人的韌性,總能守著黑暗,點滴到天明。

二十多年後,人生再度向我重重拋出「另一半」的命題。一向高聲談笑、菸酒不忌的老葛被第三期鼻竇癌擊中。歷經十三小時的手術後,推出來的人只剩下了一半。右半邊臉頰挖空了,右側鼻孔只有一隙縫,牙齒一排。下眼眶被摘除後,眼球內縮,且下墜著。加上顏面神經受損,右眼無法闔上,只能圓睜。左大腿一道二十公分的傷口。

等到能夠攬鏡自照的那一天,他自嘲著:「這下子成了鐘樓怪人了。」醜怪的卡西莫多,也有他的溫柔。他開始買彩券,幾乎天天買。問他幹什麼這樣無聊,他說要一筆錢,成立公益基金會。「你命在旦夕……」我很生氣,良久才回過神來:這就是老葛!二十年不變。

艱苦的療程開始了。我們每天上醫院做放射治療。化療、語言治療每周各一次。還有許多門診,為後續的重建探路。他佩戴鼻胃管,怪睜著眼,跛行著。我常在他右邊。

醫院真是開悟的道場,在那裡遇見過我的學生、牙醫師、高中同學……病苦的人看起來都差不多,沉默而平等。腫瘤放射科位於地下一樓,我們每天同一時間準時穿著一成不變的外衣出現,像參加一種虔敬的儀式。治療愈來愈沉重,副作用如噩夢中的預言一一出現。好幾次我以為誤入冷酷異境,踏上永遠也走不完的長廊,只好盯著腳下這一步罷了。然後以一次呼吸為單位,一次、一次地救出自己。

村上春樹在短篇小說〈Yesterday〉裡,藉姓木樽的年輕人之口更動了老披頭四的歌詞:「昨天是/明天的前天/前天的明天。」多麼悲傷!彷彿生命只是無意義的、玩笑似的歌吟。

一定還有別的。「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這是前輩文人的風範,翻過跟斗來的。任君選擇。

而我呢?

在這樣一趟旅程中,意外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真正成為右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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