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虎／開往天方夜譚的列車

作家朱天文在小說〈世紀末的華麗〉裡頭，曾假借女主角米亞之口，帶出感官與記憶之間的辯證關係：「……米亞也同樣依賴顏色的記憶。比方她一直在找有一種紫色，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和地方見過，但她確信只要被她遇見一定逃不掉，然後那一種紫色負荷的所有東西霎時都會重現。」

關於紫色，我曾經也有過類似的經驗。

那是多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因公出差，在告別了荒漠與甘泉相映、飛天翩然起舞的敦煌後，隨而便轉往甘肅的省會蘭州，準備搭乘高鐵前往下個目的地。從清晨到黃昏，列車緣著軌道馳騁，一路穿省越市向西行，湖藍、草綠、砂黃等色調風景輪番飛掠，彷彿取經人遍歷諸劫，最終總算順利抵達邊圉，古書中所載「故土新歸」的疆域。

烏魯木齊，新疆的首善之區，一座世界上距離海洋最遙遠的內陸城市，不僅文化風俗本身與漢地相殊，原生居民高鼻色目的臉廓、渾實多變的聲腔，同樣標記出一方水土的混血身世。我初入異地，不免對一切物事感到新奇，就在走馬觀花、準備步出車站的當刻，冷不防被把持閘口的站務員攔將下來。

她指了指我的行李箱和旁側的電子秤，示意我先行過磅──是的，我在落地後的新疆初體驗，居然是因為行李超載而被罰錢！

依照站務員的說法，「行李限重」這規定到處都有，普通搭乘高鐵的成人乘客，僅允許免費攜帶二十公斤額度的行李。她耐心地解釋道：其實政策本身一體適用，只不過本地最為雷厲風行：「基於安全考量，我們會嚴格把控每一位到訪者隨身的物品內容。」

開局遭逢此小劫，心中雖略感不服，也只能入境隨俗、順服地繳納罰款。等待作業期間，我不意瞥見了月台之外，列車之外，遠天那一片漸變的天光。

橘紅藍靛的流彩正因著時序推移而持續游動著，閃藏著，帶點童話意味；不曉得是否由於經年燥旱，整面天穹竟勻淨得不見任何雲絮，平整，幽深，精邃，又彷彿勾兌上薄金亮釉，一路摧枯拉朽地延伸下去，終於熏燒出奇幻的紫色。如若由烏魯木齊出發，順著日落方向持續西行，不久便將抵臨中亞諸地，然後抵臨誕育飛毯、神燈和大盜故事的國度……儘管這份偶發的垂暮印象不免要和「超載」、「罰款」等旅途經驗相構連，我卻不以為忤，只是自己也一直不曉得，究竟該動用何種語彙向旁人重述，才能夠精準形容如此超離現世的塞上之紫。

直到多年後，我在台北一間咖啡館翻覽時尚年鑑，發現某精品品牌研發出一款新色，主要應用於稀有皮革製作的隆重包款上。而那新色的譯名，竟就和我初履新疆當日的黃昏景象如出一轍，又如米亞所言，適足以讓其負荷的所有東西霎時重現：天方夜譚紫。

在圖文的感召下，我瞬間新歸故土，由海島位移至千里之外──不過這回只消攜帶想像力，便得以坐上那班開往天方夜譚的列車去探索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