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虎／鑲金邊城

選擇在年關接駁之際飛往柬埔寨的首都金邊，畢竟是個充滿挑戰的決定。彼時，漫天紛飛的詐騙傳聞沒能令我卻步，半島上相對落後的基礎建設也未嘗摁熄我探索的熱情；然而實際落地以後，面對與當地人均收入不成比例的高物價，我卻屢屢要倒抽幾口涼氣。

事實上，金邊街頭的日常消費主要通用兩種貨幣：其一為美金，其二則是柬國自身發行的瑞爾。也因此，從百貨商城到深受觀光客眷愛的中央市場，每一回購物，過程中都包含了語文訓練和心算習作，有時當我與攤販來回攀扯、交易得皆大歡喜，事後反覆商榷，才驚覺原先以為占便宜的，其實吃了虧──比如手邊這瓶購自連鎖超商的海妖牌咖啡，價格換算下來，甚至還比海島原鄉貴上兩成！我鬱悶地擰開瓶蓋、兢兢業業啜飲著，彷彿每一口皆如膏粱錦繡，預先鑲上了華貴的金邊。

本地司機告訴我，這裡早已是東協諸國中生活成本高居第二的城市，僅次於新加坡。之所以如此，主要在於柬埔寨尚有不少日用品得仰仗進口，而電風扇、洗髮精等雜貨一旦過了洋，身價自然水漲船高；其次，外資企業的大舉移駐同樣堆高消費門檻，月俸微薄的年輕人深諳翻身無望，乾脆選擇躺平度日，將薪資兌換成即時行樂的籌碼。至於現下四五十歲的社會中堅，則是過去歷經了波布執政的黑暗時期，對於未來普遍抱持虛幻態度，自然也就缺乏長遠的生涯規畫──在他們看來，「如果沒有明天」並非教科書式的假設句型，而是貨真價實的生命寫照。

臨晚，我獨自沿著洞里薩河岸漫步，長堤邊熱情的船家三番兩次遞出邀約：「快，要出發了！包晚餐、啤酒暢飲，乘船兜風『只』收三十美金！」而我不過微微擺手，隨後揀了張臨河的長凳落座。眼前一艘艘觀光遊輪被電音鼓點和豔異霓虹裝飾得歡騰若狂，好些個金髮碧眼的遊客就站在甲板間擎杯浪笑，兀自繽紛著，招展著……會是賽巴斯汀．布蘭特筆下的愚人船嗎？今朝有酒今朝醉，在柔淡的暮色中，我目送它們緩緩剌開水面，接二連三朝向大河荒涼的盡頭逸去，場景就如同一則浮世寓言，指涉了這個國家未卜的前程。

伴隨愈夜愈美的街燈漸次亮起，我的腦海裡驀地閃現過紀錄片《紅色高棉：失落的搖滾樂》的影像片段：時序回溯至六七○年代初的金邊，穿扮時髦的青年男女齊聚一堂，當音樂響起，率性而為的舞步便自動生成了：從爵士到搖滾，從法國香頌到高棉女伶如訴的美聲，空氣間每每流淌著花露般的微醺氣息，欣悅，奔揚，恣縱……那是蠻暴的赤柬政權如野火噬沒一切希望之前，這座城市所歷經的最後一輪太平盛世。

我不住思忖：比起如今物價飛漲的金邊，夙昔傳統與摩登交織的首都，曾穩穩嵌合在吳哥文明冠冕上的「亞洲珍珠」，或許才是埋藏於當地居民記憶深處，真正失落的鑲金邊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