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虎／他不只是個摩托車司機

相比於檳城、麻六甲予人的懷舊印象，每一回我飛往新加坡，才步出樟宜機場，便感覺兜頭澆下的日光有如醍醐般滌蕩身心。在國道、華樓以及婆娑樹影共構而成的城市輪廓間，好像總爍動著金礦似的新鮮物事；然而若仔細考掘，旅人興許更加能覺察到繁華世相所揚起的陣陣黃埃。

新加坡的種族氛圍一向微妙，光天化日下，各色人種、各式口音每每熙攘成島國日常；可是在共榮的盛世背後，卻悄然積蘊著一股謹慎而節制的張力，並不時藉由地景空間顯微，默契地標記出人、我界線。比如牛車水一帶仿古的牌樓和大紅燈籠，不啻分屬華人社群傳統；高門豪邸般的萊佛士酒店，迄今瀰漫著日不落國式的貴族氣息；至於花團錦簇的喧闐「小印度」，理所當然就是印度裔的天下了。

多音混聲不必然總是和諧，正如同一闋交響樂章難免存在著激越段落；即令是系出同源的族群，先來後到的次序也可能造成緊張關係，因此建國總理李光耀在執政之初，就曾費煞周折地推行各項平等政策，從語言到教育，更數度在回憶錄裡頭強調「實用主義」──人人都應當奮進向上，人人都應當團結對外，唯有如此，這座彈丸小國才不致陷入內耗，埋沒於時代的洪濤之中……

那回前往新加坡出差，在星級酒店的安排下，我和一群夥伴分別乘坐復古的三輪側車（摩托車側邊配置上獨立座位的交通工具）遊覽城市。兜風期間，我的駕駛是位熱情友善的馬來人，在介述歷史、導覽街景之際，他不時表明「騎車載客」不過是私人興趣，他其實擁有自己的藝術工作室，還是長期蹲點觀察的街頭攝影師云云……當他認真地拿出手機、不厭其煩展示一幀幀作品時，我忽然意識到這一路以來，他絮語聯翩背後的潛在動機：是的，除了樂於分享星洲日常，他似乎更擔憂我會因為他「看起來的樣子」而小覷了他，僅把他當作尋常的、從事勞動粗活的摩托車司機……而事實上，他不只是個摩托車司機。

生活在高度資本主義化的獅城，人人都奮進向上，因此人人都不免產生內建的階級焦慮，而這份焦慮，動輒還藉由族群的透鏡折射出來：如果是印度裔，記得想方設法秀一波，顯彰自己是具備學歷、技術專業等高含金量的「烏節路印度人」（精英白領）；如果是馬來裔，遇事頂好表現出積極進取的一面，以免坐實外界以為「閒散度日」的觀感；至於華人，當地普遍認肯這群體刻苦耐勞、善於生聚，可是其性喜攀比、講究門當戶對的文化基因，同樣形成另類的印象包袱。

隨著行程推進，車隊就停靠在濱海廣場暫歇。我一面眺瞰遠方壯麗的金沙酒店，不意瞥見好幾名清潔工正忙著修剪樹枝，合力處理四散的渣屑。誰說新加坡垃圾不落地？只不過倚托大量人力的勤勉灑掃，先一步將狂歡的狼籍收拾為花園城市；然而，我打從心底願意多親近這類接地氣的面向，在政令與教條之外，人不必急於證明自己，卻能夠活得鬆弛一點、柔軟一點、自在一點，哪怕只是個摩托車司機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