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惠風/醫師雞婆的極限

因一陣一陣盜汗而來看診的病人,經二十四小時心電圖追蹤,發現她每分鐘最慢心跳為二十二下,與正常的六十至一百下相去甚遠。病人隨時有猝死或是中風的可能,她卻說什麼也不肯住院放節律器,甚至否認了原先的主訴,說自己一點症狀也沒有,急著要離開。

我著急了,請她打電話給家人,拉鋸許久她才不甘不願地拿起電話,滑了幾下就說女兒沒接電話,起身要離開。我既不能限制人身自由,又擔心發生什麼狀況,家屬回來興師問罪,只好請她簽放棄治療的同意書。

目送著病人離開,內心忐忑不安,隱隱覺得這不是醫病共享決策,而是眼睜睜看著病人闖入火車逼近的平交道。

一夜長考,翌日一早我請檢查室的護理師聯絡家屬,看看有沒有機會找到奧援,一起說服病人改變心意。沒想到,對方留下的家屬號碼竟是空號,找不到人。該怎麼辦?左思右想,一度動心想聯絡里長,但突然回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嘆了口氣,唉,算了,就這樣吧。

那是個兩天假期,我去醫學會拿了學分,再回醫院看病人,到家已下午一點半,快兩點才終於和飢腸轆轆的女兒一起吃了午餐,再到電影院享受周末所剩無幾的家庭時光。

看完電影,打開手機,滑滑臉書,看看Line,滑著滑著,突然看到一則訊息,先是一張照片,再來就是簡短的九個字:「很痛苦。結束了!謝謝你。」

仔細看了一下照片,發現是一大堆的藥品!三四種不同的藥物,加起來至少五六十顆。

我大吃一驚,不大理解,為什麼傳給我?還有這個圖的意思是?

這是我看了很多年的病人,其實她根本不是心臟的問題,而是嚴重的自律神經毛病,只是沒有神經內科醫師願意收她,於是就一直在我這邊追蹤。

我用Line回撥,響了許久,無人接聽……再撥,還是一樣。我腦中轉了許多念頭,應該要報警?可是地址呢?她的家人呢?這則Line是傳給我一個人,還是傳給許多人?

但當下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她本人。

那還是紙本病歷的時代,我打電話回醫院,請病房的同仁放下手邊繁忙的工作,幫我上電腦查病人的資料。然而,我們很快發現同名同姓的人有一大堆,一個一個查,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而且隨著時間過去,危險性愈來愈大。

我趕回醫院,拜託病歷室值班同仁把同名同姓的病歷統統調出來,心想從門診紀錄應該能找到線索。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一本一本追查,費了許多功夫,終於確定了病人的身分,照著留下的電話打了過去,竟是錯誤的號碼。

「還來得及嗎?」「該怎麼辦呢?」

腦中閃過許多念頭,想照著病歷上的地址到病人家去,但如果按電鈴沒人應答,又該如何是好?跟醫院行政總值商量後,決定報警,由醫院出面請警方幫忙處理。

醫院接手,我又再待了一下,確定沒什麼事情可以做,便回家等消息。心裡七上八下,過一段時候得到通知,里長已到了病人家,發現病人同時傳訊息給很多人,還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不接電話,老公就在房門外……

那時很高興病人沒事,但也自我檢討,到底該做到什麼程度才是恰如其分呢?這次,我決定放手,也許是心冷了,忖度醫師的雞婆也該有個極限,醫師又不是威權,病人總還是該為自己的決定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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