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柔/過程
在觀賞紀錄片或回顧一些議題的沿革時,我喜歡根據每樁事件的時間點,回頭推算自己當時在哪裡、正在經歷什麼樣的生活。這種做法讓我更切身地意識到那些事究竟何時發生,也驚覺曾經感到孤單的某些時刻,其實從來就不孤單。
那是我記憶裡最灰暗的時空
最近在女性影展看了2002年出品的《玫瑰的戰爭》,這是台灣第一部以性騷擾為主題的紀錄片,由陳俊志導演與婦女新知基金會合作拍攝,刀刀見骨地記錄了四位女性遭受性騷擾後權利救濟的過程:被教授猥褻的北科大黃姓學生、被醫師肢體和言語性騷擾的長庚醫院楊姓護士、偕同肥皂公會代表團出國時被同事言語性騷擾的陳姓經理,以及在工廠如廁時被偷窺的林姓作業員。
在婦女團體的協助下,這些被害人向學校、職場及政府單位反覆申訴,也找立委召開記者會或展開漫長的法律訴訟。儘管結果未必理想,我仍然看得內心澎湃不已,因為她們克服種種阻礙和冷眼努力抗爭的時期,恰好是我快要念完小學、即將升上國中的時候,而小學和國中是我記憶裡最灰暗的時空。
小學三年級的導師會動手對學生施暴,再恐嚇我們不准告訴家長。她的情緒難以捉摸,經常上一秒在笑,下一秒就歇斯底里地大吼。我當時太小,沒有能力理解她的所作所為就是「虐待」和「操控」,也缺乏可以表達的語彙,只是感覺生路都被堵死,唯一的解法就是裝病不去上學。這件事帶給我和家人無盡折磨,但有天東窗事發,學校反而安排我轉班收場。
國中則是公開的體罰煉獄,學生的人身自由絲毫不受保障。除了最常見的成績原因,忘記帶課本、違反髮禁和服儀規定等等,幾乎可說凡事都能成為老師揮動藤條的理由,遲到的同學更必須在升旗時以「拱橋」姿勢趴在操場上,等待訓導主任用木頭椅腳逐一抽打臀部。學生亦沒有隱私權,訓導主任會宣稱要檢查違禁品,無預警地衝進教室翻看私人物品,包括信件和日記。在我的認知中,他們總是以管教之名享受濫用權力的快感,而且處罰的事項多與品行無關。真要說違法亂紀,有些老師私自在校外替學生補習甚至洩題,倒是從未遭到校方查禁。
社會有所謂「本來」的樣子嗎?
然而,那個年代的家長就算不認同學校的做法,多半也只是告訴孩子要忍耐。身為青少年,既不具有完全的行為能力,生活圈也受到家庭和學校的雙重束縛,只能日復一日困在無望的情境裡,被迫服從大環境的所有規訓。即便提出疑問乃至批判,也只會被大人貼上「偏激」的標籤,直接抹除言論的效力。
「社會本來就是這樣嘛。」他們說。
但社會有所謂「本來」的樣子嗎?有又怎麼樣呢?
以性騷擾而言,社會本來也不重視這個問題,台灣是經過數十年的血淚奮鬥,才在2023年中旬迎來一波轟轟烈烈的#Metoo運動。根據台大法律所趙政揚的碩士論文〈性騷擾的刑罰化及界限〉,婦女團體和專家學者從1980年代初期開始蒐集問卷及進行訪談,針對校園、職場等不同場域進行本土的性騷擾調查。到了1990年代,隨著媒體報導多起性騷擾案件,以及愈來愈多被害人站了出來,「性騷擾」的概念才逐漸從學術領域進入庶民生活,街頭上也出現第一場反性騷擾大遊行。2002年至2006年,所謂的性騷擾防治三法陸續通過,並持續修正至今。
《玫瑰的戰爭》見證的正是台灣反性騷擾運動的早期運動史,那些由少數人發起的反抗被導演的鏡頭凍存下來,如今像是從泛黃的時空捎來安慰,融化了另一個時空裡可能是因為性騷擾——也可能是因為形形色色的其他壓迫——而無奈、憤懣又孤單的心情。這些人努力過的證據撫慰了曾經相信「這個世界真是爛透了」的小孩,明白即使是在最苦悶的日子裡,世界上的某個角落都還有人在對抗不合理的事物。
無論哪一個世代,總有人會誤認「社會」是外於自身的存在、是放在那裡不管就會自動進步或退步的東西,因此總是以「社會就是這樣」作為託辭。但所謂的社會,其實是所有人生活其中並攜手捏塑的結果。在《玫瑰的戰爭》片中,那位遭到教授性騷擾的黃姓學生說:「我沒有辦法一次就達到完全的成功,但我願意做這裡面的一個過程。」
感謝她們為這個世界刻下的過程,也但願我們就算沒有勇氣和能力成為某種「過程」,也能夠給予正在創造「過程」的人一些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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