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iel曾/大佛看顧的孩子

大佛看顧的孩子。圖/abwu
大佛看顧的孩子。圖/abwu

三十幾年前大一剛搬進宿舍時,室友們問起哪個地區高中畢業的,並順勢將我當作台中人,我嘴上沒否認,心裡卻大聲吶喊:「我是土生土長的彰化人!」想說卻說不出口,因為一旦講到深藏在記憶的小鎮,難以言喻的悲歡交雜情緒,都將排山倒海湧上心頭,我一定會當場淚水決堤,泣不成聲。

同學的爸媽非富即貴,我成為被霸凌的目標

身為家中四女一男的么女,從小就是在重男輕女、無人在乎的環境下長大。從有記憶開始,我整天往外跑,去小學操場盪鞦韆溜滑梯,在水塘邊看蜻蜓抓蝌蚪,到媽祖廟偷看歌仔戲後台演員,喝袋裝紅茶看大人打香腸,是最珍貴的無憂童年時光。

但上了小學後,我莫名被編到所謂的人情班,同學的爸媽非富即貴,老師對學生的態度亦取決於家長對老師的殷勤程度,像我這種爸媽完全不管的小孩,很快成為被霸凌的目標。我一天到晚被男生扯頭髮、踢椅子、取笑穿兄姊的舊衣服,老師皆視而不見。

有一天,一個男生插了把剪刀在我椅子上,我飽受驚嚇報告老師,沒想到如此可怕的惡作劇依然遭到冷處理。我對這個無情的世界失望透頂,心想家裡和學校都沒人關心我,就算我消失了也沒有人在乎吧!放學後,漫無目的地騎腳踏車,一直騎到八卦山腳下,一股強烈孤單寂寞襲來,止不住的淚水滑落,竟不知不覺牽車走到了大佛前的廣場。

那時我才十歲,走那段上坡路也真的累了,找個階梯坐下來,仰頭看著巍巍盤坐的大佛,法相尊嚴。一百多公分的我在大佛面前是如此渺小,此時卻能真切感受到大佛慈眉善目下對天下蒼生的庇佑,微風和煦吹乾我的淚水,溫暖陽光舒展我的眉頭,沐浴在大佛的守護下,心情漸漸平靜。我不記得待了多久,但那個下午如沐春風的感動,一直深刻留在我的腦海裡。

國中時家裡被倒帳,回家有討債流氓上門要錢,上學總感覺同學在背後指指點點,走在路上也擔心路人異樣的眼光,每天對我都是痛苦折磨。學期結束的前幾個禮拜,爸媽撐不住、跑路了,兄姊也離家,只剩我還待在貼著法院封條的家,萬念俱灰--我甚至有過了結一切的念頭,巴不得趕快逃離這個讓我抬不起頭的地方。

終於熬到畢業的那一天,同學離情依依,互道珍重,只有我像做壞事一樣偷偷摸摸離開,搭上公車去投靠台中的舅舅,頭也不回地告別了彰化。

隨著年紀增長,愈來愈明白近鄉情怯的心情

在台中讀了三年高中,之後到台北讀大學、工作,從此台北成了戶籍所在地。但時間過得愈久,離故鄉愈遠,卻愈來愈常想起彰化的點點滴滴。明明毅然決然離開得那麼徹底,十五年的痕跡卻早已生根,成為我不可捨棄的一部分拼圖。這些年不是沒想過要回去,但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就像一座高牆阻擋回鄉之路;隨著年紀增長,愈來愈明白「近鄉情怯」的心情,總要等到出現一個名目,才有勇氣行動。

一個多月前,大學同學邀請幾個朋友到台中慶祝他的新居落成,我想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台中到彰化的距離很近。事隔多年了,我不想再逃避了,決定先到彰化,再去台中與同學會合。

走出彰化火車站,早有心理準備一切已物換星移,但我是歸人,不是過客,憑著記憶還是走到八卦山腳下的紅色牌樓。那段上坡如今走來輕而易舉,沿著步道拾級而上,熟悉的景象映入眼簾,戶外教學的小朋友正在九龍池廣場上吃午餐,想到我小一時遠足也是走路到八卦山,一樣和同學在這裡追逐玩遊戲。

朝著大佛走去,微風徐徐吹來,沉浸在暖和的陽光下,往事變得雲淡風輕,年少的傷痕不再隱隱作痛。我靜靜凝視久違的石獅子和大佛,在心裡說:「我回來了!」

就像當年一樣,大佛不語,依舊以慈祥神情迎接我,帶給我平靜,讓我安心。我知道,即使已年過半百,自己一直都是大佛看顧的孩子。

向大佛膜拜行禮後,慢慢走回車站。這次無須倉皇逃離了,懷著感恩的心,慶幸不管走到哪裡,不管離開多久,大佛都會繼續守護我這個異鄉遊子。搭上往台中的公車,決定等一下要告訴大學同學,我其實是彰化人,是有大佛保佑的彰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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