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少女的願望

她的手在鋼琴上轉過來扭過去，拗出令我咋舌的角度，臉上的表情難以辨識。是自豪，或是淡漠，還是不耐煩？我不確定。

琴音在空中戛然而止，我好奇地問：「妳喜歡這首曲子嗎？」少女聞言有些驚訝，先是堅定地搖搖頭，又慌張轉身，確認媽媽沒有在附近偷聽我們對話。

每次來教琴，少女的媽媽常幽靈般在我們旁邊繞來繞去，我的背後老是有被凝視的灼熱感。她話多，彷彿我的時間不值錢，下課後還拖著我聽她扯東扯西，而我太過年輕，尚未磨練出溫柔而堅定的厚臉皮。少女在音樂教室學了三年琴，她的媽媽認為，是時候「進階」找個鋼琴老師到府指導，於是在家教網上刊登訊息，價錢開得頗低。

願者上鉤，大學三年級的我正是那隻口袋太癟、只好四處奔波接廉價家教工作的魚，幾年下來，愕然發現最愛殺價要折扣的，幾乎都是富裕人家。

過去，少女上的是經濟實惠的團體課，學生各自坐在鍵盤前，跟隨講台上老師的指令行動，老師無暇一一調整身體姿勢和手指動作，更顧不到細微的音色。我有半數學生都有類似的音樂啟蒙，多少發展出與少女類似的問題。但對家長而言，孩子的新曲子愈學愈多，哪會想到有魔鬼藏在細節裡呢。

少女身體重心歪斜的程度，是我的學生中最為嚴重的。以往她在音樂教室彈的是電子琴，輕輕按下就有聲音，如今為了在鋼琴上彈出大小聲，她本能地聳起肩膀、緊繃雙臂、背肌駝起，愈是用力，卻愈出不了力，久而久之恐怕導致運動傷害。少女手型扭曲的狀況也是我前所未見，在遠水救不了近火的大班課中，她發展出一套獨創的奇異指法，若欲改善，必須自廢武功，才有可能重新養成不同的彈奏方式。

我思考著，也許找首她有興趣的樂曲，能誘導她放鬆肌肉，彈出正確的指法。

我問她，「妳有喜歡的樂曲嗎？」她眼睛一亮，飛快點頭，「〈狗鹿玩忙〉！阿嬤唱給我聽過，這首歌好好玩！」半晌才恍然大悟，她用不標準的台語說的，是另一位少女、十一歲的陳芬蘭於1959年演唱的〈孤女的願望〉。

「可是其實我不想彈琴，唱歌好玩多了。」她輕輕地說。

我溫柔地開口，「這樣啊，那彈琴對妳來說，開心嗎？」少女咬了咬嘴唇，一臉委屈。「我討厭鋼琴，但是媽媽說，她以前都沒有機會學琴，所以我不可以抱怨。」我點頭，心裡做出決定。

下課後，不等少女的媽媽開始漫天閒聊，我深呼吸，認真表達去意，她錯愕，轉頭我卻看見少女欣喜的臉龐。我對少女的媽媽解釋，或許將來少女會蘊生出對鋼琴的熱愛，但是在此之前，彈琴的夢想屬於媽媽，也先還給媽媽，作為老師的我不該也不願與家長聯手，扼殺少女對音樂的興致與胃口。

告別了這間北市郊豪宅與裡頭的富家少女，她看似幸福，不像〈孤女的願望〉中的少女孑然一身，但換個角度想，卻也不若曲中人有機會鍛鍊意志，滋生出掌握命運的渴望，也缺乏篤定的自信，很可能讓她不自覺被歌曲中的堅韌作風深深吸引；究竟誰比較富有，實在難說。我哼著歌去搭公車，荷包空空，胸口卻無比舒暢：

假使少錢也著忍耐　三冬五冬

為將來為著幸福　甘願受苦來活動

有一天總會得著　心情的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