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雄／永遠忠誠

至今，我仍保留國中成績通知書，倒不是裡面有什麼傲人事蹟，而是想替自己的青春留下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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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二導師在通知書上留有這樣的文字：「請家長多留意！其舉止行動，求其大方穩健……」在那年代，男生形象只有一種版本，沒有其他選擇，輪廓清楚線條剛硬才是唯一答案，其他皆不合格。對導師和男同學來說，我的形象彷彿由虛線構成，風吹即散，男同學常用各種陰性名詞在我背後貼標籤，有陣子還得靠女同學保護。

不料，命運竟和我開了一個玩笑。幾年後，我居然抽中海軍陸戰隊；當台下傳來如雷掌聲，並非鼓勵，而是慶幸海陸籤少了一支。

近來兵役長短又成為熱門話題，好不容易從一年變四個月，現在又回到一年。我們那年代，陸軍二年起跳、海軍和空軍都是三年，手氣不佳的人，得多吃三百五十六天饅頭，所幸入伍後，依梯次開始刪減兵役，最後我當了二年又四十五天的軍人。

抽完兵籤，隔年滿二十歲便入伍。

海陸新訓中心在國境之南的屏東龍泉，當兵前有太多事讓我擔心。連六百公尺都跑不完，如何克服每天五千公尺晨跑？而最令我恐懼的是：要和一群同性洗澡。國中常被男同學霸凌，陰影緊緊相隨，等進了新訓中心，才發現自己想太多。

剛開始，班長只要求我們跑三千，勉強能跟上；每天洗澡時間只有短短幾分鐘，同袍連抹肥皂都來不及，哪還有時間欺負我？只是偶爾會開一些性別上的玩笑。兩個月新兵訓練結束，下部隊時，媽擔心體能不好的我會受苦，想請軍中朋友關照，被我拒絕。隨後命運把我推到台中清泉崗，海陸66師警衛連靶場。

在這充滿男性賀爾蒙的封閉營區，地位高低往往由體能決定，階級淪為參考。像我這種充滿自卑、單槓只能拉一下的菜鳥，立刻成為軍中生態最低階。有班長問我要不要轉調福利社？眼神充滿詭異，那是阿兵哥天堂，哪有那麼好康，我知道肯定有潛規則，婉轉謝絕。

由於射擊成績不錯，下部隊三個月後，被送進左營海陸士官學校受訓。

一次出公差回來，莫名其妙成了實習班長，開始背上綠色值星帶，練習帶領一百多人部隊。梯次參差不齊的同期扮演我的班兵，因不懂如何帶部隊，常被隊長糾正。有次開榮團會時，白目的我，竟在眾人面前跟隊長說：「你不斷在部隊面前糾正我，讓我威嚴盡失，誰還願意服從我的領導？」

我的憨直，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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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出公差，回來竟成為採買。部隊到野外進行射擊訓練時，我必須準備他們三餐。除了米、油、麵粉、煤油之外，長官給我現金到外頭採買。兒時就在菜市場打滾，所以我能用同樣的錢買到又多又好的食材；有次隊長還在部隊前稱讚我，說他在軍中那麼久，第一次吃到蓮霧。那時也正逢黑柿番茄盛產，我買了好多箱任弟兄隨時取用，吃不完就拿去炒蛋。

負責運送食材的駕駛學長不斷跟我抱怨，說之前的採買每天都會幫他準備美而美早餐（當時很貴）。又是一個潛規則。我老實告訴學長：錢都花在弟兄的伙食上頭，一毛不剩！除了得安撫駕駛學長之外，後來負責野外煮飯菜的伙房學長出車禍了，我只好採買兼廚師，自己下去煮。

以前在家就常「自煮管理」，只是現在鍋具放大，炒菜鍋是家裡的十幾倍大，鍋鏟比步槍還長。每次我在駐地煮飯菜，附近居民都會聞香而來，希望可以分杯羹，有時煮太多，我會請居民嘗嘗，畢竟軍民一家親。

我的表現讓大家印象深刻，很多公差自然都落在我身上，連化糞池滿了、沒經費請人處理，也要我想辦法！在士官學校受訓雖辛苦，卻覺得充實，結訓前一天，排長說我是海陸179期士官學校第一名，要我代表全員上台接受大隊長贈予結業證書。當下，我愣了很久，完全不敢相信！

結訓回台中清泉崗，我沒有宣揚第一名的事，雖然可以放榮譽假，在軍中還是低調比較好。離開階級模糊的教育單位，回到原來部隊，繼續過著侏羅紀生活，好日子似乎也跟著結束。本來射擊是我的強項，回歸後，換了把新步槍，一切都失準了。

我變成班長和學長眼中的靶心，沒事就飛來一支冷箭，當情緒盪到谷底時，命運之輪再次轉動，我被派去參加國慶閱兵。

民國80年，當時的總統是李登輝，因考量到勞師動眾、費用頗高，這是三軍最後一次在國慶日踢正步。為了完美通過總統府前向右看那短短幾秒，半年來，我們腿綁沙包跑三千、手拿磚塊練擺手、流了無數汗水，終於畫下完美句點。

經過這些大地震，身體板塊隆起，而我已是老兵，常感嘆：如果入伍時身體這麼精壯就好了！剩半年役期，準備過著悠閒待退生活，無奈命運之輪再次轉動。

有天，士官學校隊長來找連長，看到我依然是士兵，疑惑地問連長：「徐正雄是士官學校第一名畢業，犯了什麼錯？怎沒升士官？」結果，千百個不願意的我，隔月馬上升官，從資深老兵變成菜鳥班長。早把領導統御還給士官學校的我，只能拜託其他班長幫我惡補如何帶部隊。

正式背上藍白紅值星帶，已是受訓後一年多的事，好在此刻的我體能進步很多，跑五千是家常便飯，單槓從入伍的一下增加到十幾下，帶部隊做體能綽綽有餘，加上其他班長協助，終於以士官安然退伍。

回想，當兵雖辛苦，卻讓自卑的我脫胎換骨，才有勇氣與智慧去處理父母近六百萬的複雜債務。

「永遠忠誠」是我們海陸健兒的隊訓，也是彼此的暗號，每天晚點名都要呼喊一次。許多日子，我也常告誡自己：「要對自己的名字（正雄）永遠忠誠。」名字是父母給的預言，迷惘時的燈塔，很慶幸懦弱的我，沒走捷徑、不用懶人包，相信繞遠路有時可以得到更多經驗、看見更遼闊的風景，我沒有辜負這個名字。

是這樣的想法，讓我的性格沒有變得扭曲，我用這樣的人生，來回應國二導師在我的成績通知書上留下的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