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翊航/最早的寫生與最晚的馬戲 (下)
前情提要:馬翊航/最早的寫生與最晚的馬戲(上)
散策不是無限漫遊。若想在晚餐前回到池上,就得追上黃昏時分的火車門。柴聯自強號車廂中段設計有月型拱門,沒有座位時就曲線式貼背靠著,還沒發育的身體像貓一樣液態,拱門金屬包邊,隔著衣服也透冰涼,追想捨不得降溫的小假期。可能也影響成年後,只要由我安排自助旅行,無論多遠多靜的海天山色,我的隨身小包裡總是藏著行軍般的行程與意志。怎麼玩都不夠。
我的童年書櫃上有一本《哈哈大笑》,笑話不是僧人就是俄國人。僧人總在渡河,俄國笑話有史達林或者西伯利亞,來來回回色澤相似,像一些小玩偶在階梯造景上擺拍。長大才知曉前者多從《笑林廣記》譯來,後者則遺留自冷戰時期。五年級那年,莫斯科大馬戲團巡迴到了東邊,我遐想著大棕熊、大獅子、大猩猩、大象、大鼻子、大籠子,幻覺夜中的體育館包含金燭光、水晶吊,有真有幻,悠然神往。好友莉莉一家想去台東看馬戲團,莉莉媽媽說可以帶上我——不受夜的限制,一次馬戲勝過百次寫生,那應該要是有限人生裡數一數二的幸福。
後來我極少想起這件事,是否幸福也有點茫茫然。2022年一部科幻驚悚片《NOPE》,我倒是自動自發地,趁男友不在的時候去看了(我一向瞞著他去看商業片)。原以為電影驚悚點在於「不要隨便抬頭與外星飛船對上眼,不然會被吸走」,看完才意會,原是一部關於視覺技術與時間鄉愁的電影。電影裡的非裔兄妹繼承了馴養「馬」演員的農場(據聞影像史上著名的騎馬十六連拍,馬上的騎師即是家族先人);轉換跑道、販賣前童星光環並經營小主題樂園的亞裔男子;絕對要拍下最難得獨家畫面的攝影師……「眼見為憑」與「眼不見為淨」混合一起,都是誘惑都有恐怖。近片尾處,外星飛船終於現出充滿設計感,混合肉膜與織品質感,像一座巨大馬戲帳篷(或者小飛象?)的「真身」。它揚起荒漠陣陣飛塵,竟使人感覺有些憂愁與禪意在。
馬戲團那夜我到底看到什麼?時間這麼自由的時候,眼睛怎麼就不寫生了呢?能想起來的是人臉,他們嘩——嘩——嘩——地跟空中飛人擺盪,手汗多的我,只掛念飛人手中窗簾桿一樣的細棍會不會打滑。今日國家文化記憶庫中留有一筆莫斯科大馬戲團的紀錄:1993年三月,馬戲團進行來台後的首場義演,「馬戲團的動物明星們卻一點也不怕生,卯足全勁表演各項精采動作,而小朋友最喜歡的大象與老虎,更高舉雙腳向觀眾致意,引起全場歡樂的笑聲。」資料庫寫真裡,細密的鐵網眼在虎眼與象眼上交叉,看不清楚牠們的眼神。我的記憶庫是,後來就沒看過馬戲團了,無論再好的筆再多的時間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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