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街頭藝人

少女透亮的嗓音，在我辨識出曲調是〈暗淡的月〉之前，樂聲飄飄翩翩地撲向我。吉他音色鬱悶，稍微跑掉的E弦令我煩躁，她懶洋洋刷著正拍和弦，一種聊勝於無的彈法。

車站外，沒有人駐足。我在趕車，卻無法克制地渴望想起這是哪首歌，暗自祈禱她別碰最低弦，悄悄朝她走近。

原曲唱法鏗鏘，她的溫軟咬字模糊難明。少女吐氣徐緩，臉上似乎有些茫然，彷彿不甚確定自己在唱什麼。

〈暗淡的月〉的作曲者與原唱者為台灣五六○年代之交的大明星吳晉淮，這首頹廢熟男情歌是他的招牌曲目，卻被少女唱得零落，主題不像苦戀，像殘酷漠然的告別。吳晉淮地下有知，心情恐怕會是葉俊麟為這首曲寫下的最後一句歌詞：「浸在苦惱的海」吧。

我正想轉身離去，突然意會，少女演唱的〈暗淡的月〉是少見的國語版本。填詞者是《台視群星會》節目主持人慎芝，但說是填詞，不如視為把台語歌詞換成口語化國語用字，濃烈曲調變得有魂無體，賁張的戲劇性消失無蹤。上海來的張露、星馬來的潘秀瓊先後唱過，是她們秀異精采的歌唱生涯中的失手之作。

少女低頭，快速調好音，吸氣，緩緩彈起分解和弦，歌聲與方才截然不同。

有些什麼觸動了我。

她微微搖晃身體，曬出雀斑的臉龐紅潤了起來。沒有走音與歌詞干擾，我終於安心張開耳朵，這是李歐納柯恩把友人之妻幻想為夢幻女神的名曲，〈蘇珊〉。

不知何時，我的身旁多了些聽眾，也有急急行路的人放下紙鈔零錢到吉他盒裡。

少女嗓音微帶晶瑩，不至於空靈，卻讓人難以捉摸。除了咬字略像年輕歌手白安，亮度介於台語歌手尤美和仙氣爆表的天后王菲之間，尾韻還帶有一絲上海老歌手吳鶯音特有的上揚鼻音，音域卻比她們都低，聽來十分宜人。

樂曲透露細膩的音樂性，流暢得教我不知所措。此刻想來，前一首歌不是無心錯頻，更像刻意為之的惡作劇，她在測試是否能把聽眾推到蒼白的異質空間，而自己的歌聲又能多麼支離破碎。

歌曲速度奇慢，少女對此抱以理所當然的姿態，字與音裊繞不斷。剔透的歌聲，如淡粉色的月亮水母，在耳膜上微微放電，初時半甜半辣，傳到心頭卻陣陣螫痛。

她唱得愈輕愈冷，愈是灼熱如火盆裡的紅炭，照著底下雪白的灰。

柯恩式的呢喃在她口中長出倒刺，柔若無骨的唱腔猶如綿裡針，要是耽溺於歌聲的好聽，怕會招致殘忍如蜜的凍傷。〈暗淡的月〉中若隱若現的疏離，成了耽美如詩的〈蘇珊〉的底色。冷意從我的腳底漸漸湧上頭頂，青翠的少女氣息底下，原來春寒料峭。

我閉上眼，決定改搭下一班車。接著，少女會唱什麼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