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倪/共產之家
「共產主義(拉丁語:communismus)是一種共享經濟結合集體主義的政治思想,主張消滅生產資料私有制。在此一體系下,土地和資本財產為人民共同所有,而且貨幣和國家都得到了廢除。」——維基百科
查了一下,提出這些理論的馬克思,1818年出生於普魯士相對富裕的中產家庭。享受過自由的人,才會提出限制自由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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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談論政治立場,在平庸的多口之家,其實都是共產主義。個人被放到最低,沒有私有這件事。貨幣來源主要是過年紅包,私人擁有一小時後由黨統一保管;當然,也不會有零用錢,因為購物是要得到黨批准的行為,同意後直接撥款。但黨也不會苛待你,吃飽睡暖還是有的,也儘量給你充足的教育。但你沒有機會決定衣服上的圖案、早餐的種類;也不能正大光明地進行娛樂,因為娛樂的花費是非必要的。
孩子談論金錢沒什麼意義,看得見摸得著的物品才有價值。身為多口之家的一員,很多東西都是共用的,擁有自己的玩具是最小確幸,擁有自己的房間則是最高夢想。即使是鄉下的透天厝,一個大家庭要生出五個房間實在不太可能。最初五個孩子跟母親睡在一個臥房裡,磨損的木地板鋪著棉被,五個孩子排排睡,大小遞減像工廠流水線的俄羅斯娃娃。時間流逝萬物生長,娃娃們體型愈來愈來龐大,橫排已經躺不下,此時二姊會自願睡在大家腳下。不知這跟後來她常被長輩使喚有沒有關聯。
之後搬了新家,雖然孩子們同樣是一個大房間,但年紀較大的大姊、二姊離家去念寄宿學校了,空間寬敞許多。老三享受著當老大的樂趣,在入住新家第一天,對著弟弟妹妹下捏造的指令:「媽媽說,新家的櫃子一人一格,不能偷開別人的抽屜。」
老三終於得到比玩具更夢寐以求的禮物:一個個人的空間。雖然範圍只有一米高、半米寬、雖然還是一群人使用同個空間,但擁有自己的櫃子也是非常高興的。老三每天將珍貴的物品(例如同學買國農牛奶送的遊戲王卡牌、偷偷去雜貨店買的戰鬥陀螺)拿出來把玩後,再細心地放進櫃子的小盒子裡,可說比嫁妝還珍惜。當然,當時她也不會理解嫁妝的意義。
不只空間共用,在共產之家裡,物品當然也是共產主義。衣服、制服除了可以從姊姊那邊傳下來,中產之家的伯母知道我們家境勉勉強強,時常會把他們一家質地良好的舊衣打包成一袋又一袋,送到鄉下讓我們挑選(從小就穿古著,很前衛)。大概因為如此,對黨來說,衣服就是免費的資源,是不必要的支出。老三上高中後網購了些新衣,穿回家還會有些心虛。
雖然同樣居住在共產之家,但弟弟有些不同。上國中後母親讓弟弟擁有一間房間,理由當然是男孩子進入青春期,不適合跟姊姊們住在一起。但我明白母親另一層心思,她曾說過,以後弟弟結婚回來可以當婚房。
老實說,我並不羨慕,反而覺得鬆一口氣。雖然弟弟提早擁有了自己的空間,但那個「擁有」建立在期待上,或者說一種身為兒子的義務上。共產之家的小小特權,卻是寫在你的個人檔案裡,黨要查閱時就能翻看,一條永遠刪除不了的背景資訊。我不要那種被控制的擁有,必須離開去找屬於自己的空間。
老三一直到大學二年級搬出宿舍,才體驗到擁有自己的房間是什麼滋味。除了可以隨意使用所有空間,東西想擺哪裡就擺哪裡、想裸睡就裸睡。更心靈層面的影響,是她發覺內心變得更安穩。不再擔心東西被消失、不用害怕放個假回來景物已非,或許,她終於獲得一點所謂的安全感。
其餘樂趣之一便是布置空間。我搭著捷運到小巨蛋附近,著名的北歐風家具行就在那裡。第一次逛不熟悉的店,我喜歡一個人慢慢探索,在心中盤算著價錢跟擺設位置,買了些餐具,每個都只要幾十塊錢,相當划算(畢竟還是用黨的花費)。結帳前順便買了片巧克力,不免俗地離開前要吞支十元冰淇淋。小心翼翼地用白報紙包起碗盤,再一路搭捷運,爬五層樓回到那間老公寓。
我的房間就用這些銅板價的物品,慢慢堆疊出來,倒也漸漸像個家了。不過說到底,這雅房還是租的,總有一種隨時會離開的心態。採購時我下意識會以實用為主,沒有過多裝飾的念頭,顏色醜點沒關係,便宜能用即可,反正一年後又要搬走了。曾有朋友來參觀後,告訴我,我的房間東西很雜但沒有溫度,好似一個隨時打算搬家的囤積癖(這兩者竟能共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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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共產之家生活久了,漸漸地我還長出了一個怪癖:喜歡在東西上貼姓名貼。
多虧國小有統一訂製姓名貼紙,當年收到時我也許有眼眶泛淚地看著那三個字。猶記那貼紙非常樸素,銀色的底,黑色黑體字,每人有數十張,但我並沒有用完,因為那時我的東西也不是很多。
當新學期同學們喜孜孜地買精美的書套時,我只要貼上姓名貼就莫名快樂。不只書要貼,每隻筆、每把尺,連手機充電線我都要貼(最怪的是連抽屜上也有我的名字)。太渴望擁有自己的東西。
上高中後,國小的姓名貼都遺失的差不多了,我去書局訂了一套新的。這次選了可愛的史奴比狗當圖案,加上當年流行的娃娃體。這些史奴比姓名貼一直到現在,偶爾還會出現在我擁有的物品上。
在台北住了快十年,老家又經歷了一次搬遷,這次搬到更大的房子裡。兄弟姊妹都已長大,都有能力讓物品不再共用,但只要在這個共產之家,空間似乎就不可能私有。同樣的,我們四姊妹們共用一個大房間;也同樣的,弟弟擁有了一個獨立的房間。
這次我倒有些羨慕弟弟,因為當我奉命回家整理搬家的行囊時,從舊家整理過去十八年所擁有的物品,即使扔掉損壞不要的,還是有將近十個紙箱。這些紙箱放在新家礙事又突兀,卻沒有合適的空間能夠安置(連那個一米高半米寬的櫃子也沒了),想到這裡我實在是懶得整理,糊弄一下又是繼續暫放。時光飛逝三年過去,今年過年時母親又再次叮囑我,不能再放了,把東西整理掉。
撥開三年累積的灰,箱子裡大多是書跟筆記本,我無法斷捨離。母親也無奈,當初新家沒有規畫這些物品的區域。貼有我姓名的物品們沒有遺失卻須招領,處境尷尬。
「都是書,沒有書架沒辦法整理。」我盯著最上層那本三毛的書封,找不到除了箱子以外它們的歸宿。
「那至少放在看不到的地方。」母親巡視一遍後,幫我找了客房的某個角落(是的,有客房)。
喘著氣把一箱又一箱曾經擁有過的物品,費力搬起、再次堆疊在角落裡,它們這次還是沒有被打開整理。我甚至不能確定裡頭裝了些什麼,那怎麼能確定我擁有哪些事物?但對於擁有,我已經不那麼執著了。這裡沒有的,就去別的地方找。反正沒丟掉的,就還是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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