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翊航/戰地生物(下)

說旅行沒有「目的」是假的。(目的:顯然是關於眼睛)。出遊前,要把眼鏡超音波清洗一回、攜帶兩顆相機鏡頭、旅行日期加二的日拋隱眼、防乾眼藥水、防光墨鏡。它們零零散散又缺一不可。使人察覺眼睛如此無能,卻如此有壯志,比我的心還有規模。

但眼睛沒有辦法預先決定什麼。來到金門之前,並不知道風獅爺的相貌性格相差如此之大。身高一百八十四公分的泗湖風獅爺,粗眉毛紅鼻子,更像某個寡言的叔公。身高一百五十公分的歐厝風獅爺快兩百歲,石雕無漆彩,密密紋理像有氣孔慢慢呼吸。不只相貌多變,位置也因為村落地景遷變改異,例如金湖的塔后風獅爺,身處一群新建案中,隨時有風穿過尚未抬升的高樓……風獅爺不動,我們的路線跟著風獅爺轉彎。拜訪昔果山風獅爺的時候,路旁大榕下伏著六頭黃牛,毛皮折曲像河床。也許是牠們靜止了夏天,我們能聽見尾巴打在身上的聲音。

風獅爺的「活生生」,不只來自連結人群與地理,也把島上其他生物連結起來。在水產實驗所,觀察池裡似靜非靜的鱟(距離夏墅風獅爺八百五十公尺)。在成功沙灘挖花蛤(距離下坑風獅爺一千三百公尺)。如果你前往北山風獅爺,也不要忘了四百公尺外的雙鯉濕地自然中心。為了觀測歐亞水獺的生態,金管處在牠們的生活區域架設了紅外線攝影機。濕地自然中心的地下展場,可以看到同步的鏡頭畫面。我們在小電視前短暫駐足,等待黑綠的屏幕是否能有動靜。牠們有牠們的天地,恰恰這個三分鐘內,牠們沒有經過這個小走廊。

這些有點意外的、不那麼尋常的「看」,溫和地遮掩了旅行本身的目的性。看到孔雀那刻,是旅程的最後一個傍晚,我其實已經忘了看孔雀的任務。那當下的構圖雜亂:微弧的公路,從右側土坡延展出的植物叢叢像浪,黃黑基部的電線桿下駐著機車,雲踩著下午的天空。只是不知道是孔雀移動得太快,還是我因為驚訝而停滯,三年後,手機中一張孔雀的照片都找不到。因此我所記得的構圖中,剩下兩個人、兩頭孔雀,一組興奮慌亂而一組閒適踱步,以五秒的片段來來回回排練著。比相片模糊,比夢境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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