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告別，不告別，流金歲月

鍵盤聲在〈流金歲月〉前奏中層層疊起，一如沉厚粉底上，點點胭脂欲燃。

電子合唱器人工味重，當年聽是時髦，如今聽來已成復古風，八九○年代之交的時代感強烈，一呼一吸充滿老香港俗豔賁張氣息。

1988年，扮演朱鎖鎖的鍾楚紅在楊凡導演的《流金歲月》中綻放出懾人心魄的絕世風華，映照著蔣南孫（張曼玉飾）尚帶嬌憨的奇麗雅致。甄妮和葉蒨文分別演唱了華語和粵語版本主題曲，歌詞相仿，但伴奏相異，詮釋各有風姿。

華語版歌詞由導演寫下，曲中遍布甄妮游刃有餘的氣音，聲聲嘆喟，一片柔美朦朧，煞是夢幻。她奔放的聲線在此收斂得蘊藉，悠揚唱出人事已非後的粉淡香殘，滿腔寂寥。

看　似水流金年月　求往日歡笑重現

金光裡　誰在雨中相逢　奈何又驟然相送……

隨一陣清風　時光飛逝是苦與甜

模糊是當天你的臉

變得難分　只有點點愁凝在眼

口氣很輕，卻有不容忽視的執拗。她不打算「隨一陣清風」，她的聲音就是輕撫耳膜的清風。加了殘響的音色在空氣中徐徐暈開，繾綣後的餘味苦澀已柔和似斜陽，愛情的面貌與愛人的臉孔一樣模糊，一樣迷茫。

甄妮唱得淡然，逐漸飽滿而紛雜的伴奏樂聲卻使我屢屢出戲，難以專注在她波瀾不驚的歌聲。轉念一想，是啊，再怎麼看破，還是身屬俗世，紅塵依舊滾滾，擾攘不休。

比起來，葉蒨文的演繹更惹得我心旌搖曳。據說，蔣南孫一角原本是為葉蒨文量身打造，若此事為實，導演很可能認為戲與她的氣質神韻相互共鳴。粵語版歌詞詞意不若華語那麼像霧中風景，畫面具體得多，與葉蒨文很有戲的聲音表情相輔相成：

去　流逝似金年月　如何令往昔留住

金光裡　難在雨中重遇　前塵事倍添凌亂　

晴陽升上　斜陽歸去　

無論愛是否有緣　茫然在匆匆中打轉

如夢逝去　瞬息萬變

相較之下，甄妮唱得心如止水，葉蒨文卻還不甘立地成佛，一如南孫既對男主角嘉明心動，又對鎖鎖始終眷戀。歌曲在我眼前開成一朵多刺的桃紅薔薇，花瓣有皺褶，有陰影，已然盛放又未及枯萎，正是最美一刻。

葉蒨文的音色跌宕生姿，語氣銳利直率，時而風霜撲面，時而驕橫不馴，冷熱相間的色調讓旋律顯得生氣蓬勃。雖說「斜陽歸去」，「如夢逝去」，塵囂並未消散如煙，歌聲仍然在情慾孽海裡執迷不悟。緊湊的尾句誘發出她招牌的明顯換氣聲，彷彿芳心蠢蠢欲動，乞盼再次為愛折腰，也無怨無悔。

時空流轉，三十年後，楊凡導演的動畫電影《繼園臺七號》片尾，〈流金歲月〉又在耳畔響起。素雅的鋼琴聲迎來齊豫，一開口，就比任何歌手都精準召喚出歌曲的神魂精魄。她甜美脫塵，色澤似金，滑順若沙，抓不住的光芒從指縫中溜走，又穩穩妥妥地在心頭留下痕跡。

齊豫內功深厚，一氣呵成，讓人意猶未盡，然後恍然記起電影中男女主角初會，聊起《追憶逝水年華》，聽著光陰隨著管弦樂流過齊豫的歌聲，令星月凝結，心緒澎湃。

嗓音中，有時間感，又超越時間。愛恨糾葛在歌聲裡，細密織就一則寫滿滄海桑田的銷魂傳奇。

楊凡以《繼園臺七號》給了香港和電影的最後一封情書，而我們還會聆聽〈流金歲月〉，一次又一次──

剎那，此刻，地老天荒。告別與不告別，都已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