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倪／如果說謊要吞一千根針那我已肚破腸流

我從小就愛講話，據家中母姊說，我念附幼時便跟姊姊五年級的班導師口頭結拜。午休時間，一個五歲的幼稚兒童常跑到國小高年級教室，找忘年之交聊天。還真不曉得能聊什麼，我的記憶找不回這段，現時的我只能用成年人的貧乏想像力去推敲：老師，多多跟布丁你喜歡哪個？

上學識字後，不只下課抓著同學聊天，上課時更愛跟老師鬥嘴。通常老師對這種學生又愛又恨——雖然有點吵，但不是唱反調，總比講課時一片死寂好。而話講多了難免混進一些假的，跟白老虎一樣，基數一多就會出現一兩隻，我不以為意。有時課堂上為了找話題，還會瞎掰故事跟大家分享，同學們聽得很是開心。至今我也不曉得老師們是否有發現，那位話不落地的矮個子女生，故事裡參雜著想像與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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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謊言也充斥在日常對話中。小學某次下課後跟男同學嬉鬧，不知不覺認真推打了起來，我快速對空氣賞了幾腳後告訴他：「我學過跆拳道，教練還誇我很有天分，少惹我。」其實這沿海漁村沒有跆拳道館，能去的只有圖書館。

校外教學時，遊覽車上坐在台北轉學來的同學旁邊，記得她好有氣質，說話總是輕聲細語。她聊到跟家人出遊騎馬的經驗，我說：「我也騎過馬，真的很好玩。」其實牛我比較常看到，馬跟牛應該差不多吧。

除了向他人捏造不曾有過的體驗，我也擅長撒謊欺騙自己的大腦。歷年中秋，住城裡的大伯一家，都會撥空回老家跟阿公阿嬤吃飯，也應景烤個肉。那是除了過年拿紅包，我最期待的家庭活動了。從生火到備料，對一個每天吃阿嬤家常菜的鄉下兒童來說，皆是新的體驗與刺激。有一年，大伯一家沒回來，我父母忙工作，當然也沒有餘裕去安排什麼度假般的烤肉活動，瓦斯爐炒一炒較實在。我們幾個小孩從天明等到天暗，稀疏的路燈不知在何時點起，但依然望不到那台熟悉的時髦休旅車駛進暗淡的巷口。我生悶氣，到家外去踢石頭，阿公似乎觀察出什麼，哄道：「想欲烘肉會使去攢啊。」

「無要緊，不在意。」我又撒謊。

國中時，補習班老師獎勵我考試表現不錯，提議下周請我吃麥當勞。我那時幾乎沒吃過麥當勞，一時也不知道有什麼餐點能選擇，印象最深的就是電視廣告主打、附贈玩具的快樂兒童餐。老師說：「只要兒童餐就好了嗎？」

「我最喜歡吃這個。」我想我應該會喜歡。

饅頭數了七天後，滿心期待地去補習。老師先是對我抱歉，表示他順路買了，但可能有些冷掉，可樂也沒氣了。

「我最喜歡沒氣的可樂。」還是不明白為什麼當時會這麼回答，是讓老師別介意嗎？印象中，我非常快樂地吃完即使冷掉也滿足的漢堡跟薯條，那可是麥當勞快樂兒童餐，不可能不快樂。但可樂大概是沒喝完，我實在無法喝光沒氣的糖水，那違反身體的本能，即使我再怎麼珍惜享用速食的機會，沒氣也樂不起。沒氣的汽水，如同只能送風的冷氣機。

高中時滿心期待要參加班際羽球賽，特地買了新的羽球拍要大殺四方。比賽當天，體育股長抱著籃球漫步走來，痞帥地告訴我：「我忘記送出報名表了，你不會在意吧？」

「沒事沒事，沒關係。」反射性地回答，導致我來不及判斷自己是否在撒謊。

她愉快地繼續去打籃球了。直到多年後，有次洗頭洗到一半，也許海馬迴裡的灰塵跟泡泡一併被沖掉，我突然想起這件事：「啊，真的好生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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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總有一天會被戳破。於是可悲地發現，我的每個謊言都充滿遺憾的酸味。為了避免酸味過度發酵，甚至腐爛影響臟器，我一一按壓痛處，檢查沒有血的傷口——得讓這些謊言終結。後來，我在內蒙古騎了馬，也在中秋時自己籌辦烤肉趴，然後無顧忌地倒掉沒氣的可樂。我現在幾乎不說謊了，想做的事情幾乎都能做了，似乎已沒有說謊的必要。

出社會工作沒多久，我便拿了薪水去報名跆拳道課程。台北城裡的跆拳道館何其多，想順帶學個柔道還是泰拳也是任君挑選，只要有錢只要有閒。於是，每周一天比狗累的下班日，我會到公司附近的道館上課。成人專班的上一堂課是兒童班，有時我提早到教室，會看見一些西裝打扮的父母等著孩子下課，表情滿意地聽著童音喊著跆拳道精神：「禮義、廉恥、忍耐、克己、百折不屈，贏在起跑點。」抱歉後面五個字是我腦補上去的。那些年紀我幾乎可以勉強生出來的小朋友，一個個都繫著五顏六色的腰帶，甚至還有黑帶，實在佩服。我低頭繫緊自己的白色腰帶，對此，心裡並不羨慕。這次可真沒說謊，能在這裡揮拳踢腿，著實感到知足。心安於肌肉堆積的是乳酸，不再是遺憾發酸。

長大就是慢慢圓謊的過程，一個個找出那些說過的謊言，去完成，或遺忘。也許這就是我喜歡長成大人的原因。現在我可真的是學過跆拳道了，當然還是有個小謊沒圓——教練沒說我很有天分，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