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翊航／水上的遊覽車

「我們點的〈癡情台西港〉來了，姊，快去拿麥克風。」

狹長小客船上一排排卡式座位，我與阿綢擱下手上的炒麵、白蝦、花枝丸，從船尾小步奔到船頭，從導遊秀秀姊手中接下黃色泡棉頭大麥克風，蓄勢待發。

我們是從東石港出發的，離台西港還有三十公里，目的地是有「移動的國土」之稱的外傘頂洲。前奏還在飄浪，秀秀姊熱情起出一大袋青龍舞台服飾加小北百貨的扮裝素材，為船上的卡拉OK助興。我與阿綢拒絕了武士頭套，「大姊，我們是美女捏——」，於是我們披上桃紅紗巾、玫瑰髮箍、銅錢髮帶、亮片藍雪紡，「海湧波浪，雄雄打醒，阮的戀夢⋯⋯」

凱旋一號上其他四十位乘客年紀與我父母輩相近，聽起來是國中同學會，我們四個散客拼裝其中。出發前幾天，網路上才流傳一首名為〈遊覽車〉的「神曲」，強烈的素人風格，卻被安排為連續劇片尾曲播出，引發熱議。歌曲圓夢成分居多，但歌詞正如我眼前所見，只是從巴士換成小船：「天袂光趕緊來起床／款著行李來起程／約束公園來等待／歡喜的心情來期待／看到遊覽車慢慢阿來／上車一半攏熟識⋯⋯」周作人寫烏篷船之樂，在於彷彿就坐在水面，靠近田岸時泥土也會接近口鼻，四人共坐還能打上麻將。觀光漁筏也有觀光漁筏之樂。海面方形的浮棚蚵架，與移動的船隻形成一種細密的組織。四十位乘客攏熟識的狀態下，叔叔阿姨更解放了。大叔戴上雕花眼罩、金色流蘇小可愛，從船頭舞到船尾，他享受這次扮裝，我知道他的享受是什麼。

船上被點唱的第二首歌是〈快樂的出航〉，其實返航也有返航的快樂，隨興地向後來的日子漂流。例如我把導遊秀秀的兩個金句抄錄下來：「花有香氣，人有朝氣，秀秀祝大家平安順利。」「會行會走，贏過千金萬斗。」以後若有機會拿到遊覽車的麥克風，一定要拿來用。回台北第一天，我看「我們的島」，也搜尋幾筆資料，外傘頂洲可能在2028就會沒入海平面之下，從移動的國土，成為消失的國土（啊，我們大概是沒機會再來了，不知道船上的國中同學會還會嗎？）

電視盒裡的數位相簿，仍然勤勉地替過往的時間服務。距離那次快樂的出航已經快兩年，前幾天它建議：「與好友，在嘉義縣東石的回憶」。我們下船前，導遊發給一人一把沙鏟沙耙。螢幕跳出來的相片裡，阿綢不畏豔陽，蹲在沙地深情地向下掘。我們三個一定都在問：到底有沒有挖到什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