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羊／岩窟與架繩

2023年4月7日，午後，道拉吉里西北稜山肩。

尼泊爾，海拔4700公尺，ABC前進基地營。

這樣的攀登方式儘管緩慢卻安全而有用

獨自沿著元植、阿果的腳印，爬上四十五度的陡峭雪坡，橫渡驚險的石壁，抵達他們正在作業的岩塔下方。

太陽非常大，然而我們身處山的北側，陰影裡依然冷颼颼的，和背後冰河谷另一側，海拔7751公尺的道拉吉里二號峰閃亮得無法直視的身影，形成強烈對比。我抵達時，元植已經快爬到雪溝的分叉處了，正在一個僅一人寬的岩縫裡，嘗試著各種能把自己撐上岩面的姿勢，好往上再爬一階。

在石壁與岩塔間撞擊不止的，是掛在元植腰吊帶上的各種攀岩器械清脆的合唱，既像熱血的進行曲，也像悠閒的小調，伴奏是時時刻刻忽大忽小俯衝著的雪煙。有時是大鼓，沖得元植蜷縮在岩壁上哀號，阿果低頭閃躲；有時候是沙鈴，不影響攀登，反而為景象增添一點浪漫的元素，就像喜宴時會出現的乾冰裝飾般細細流過。

阿果不發一語，非常專注地看著元植的一舉一動，手中半扣握著連結元植的確保繩，讓他能無後顧之憂地找出破解岩壁、扶搖直上的最佳解。我注意到阿果腳下的背包裝得鼓鼓的，裡面都是攀登繩和暫時用不到的器械，重量驚人，他卻準備背著它爬上去。

阿果、元植探索道拉吉里西北稜的分工很明確。面對未知岩壁時，元植會當攻擊手，阿果負責拉著繩子確保，讓他先鋒攀登到岩壁上突出的懸岩或穩固的平台上。接著元植會在該處架設一個站點，通常是把岩釘敲打進穩固的岩縫中，然後把自己固定在站點上，轉換系統變成上方確保。最後，體能多出元植一大截的阿果會背著所有物資，沿著元植確認過的好爬路線攀爬到站點，再次開啟下一個循環，繼續向上。

這個堪比尺蠖前進的攀登方式十分緩慢，但卻非常安全而有用。至於我呢，在元植架設第一個轉換點，阿果開始攀登以後，就看不到他們努力的身影了。只有在大雪煙衝下時會聽到元植「啊─」的慘叫。於是我原地轉身，面對冰河坐下，讓雙腳懸在空中，欣賞腳下高差將近1000公尺的日本營，與整個瓊加丹冰河。任何人哪怕只有一點點懼高症，在這個位置往下看，都會令人心臟停止。

不時有烏鴉從腳下飛過，牠們是冰河上少有的，為這裡帶來生氣卻有點煩人的動物，每天都成群結隊守在廚房帳旁，等著達瓦潑出廚餘好大快朵頤。在無痕山林（LNT）觀念日漸普及的台灣，「不應在山裡任意傾倒廚餘，以免對山林環境造成負面影響」，已漸漸成為登山者的共識。然而離開已開發國家，在那些擁有世上最偉大景致的國度裡，從喜馬拉雅山到婆羅洲雨林，再到非洲之巔，任意往大自然丟棄人類不要的食物仍是開發中國家的日常。

在已知的框架外發揮自己的創意與判斷

「我也知道這樣不好，但這裡不是我們的國家，我們只是客人，說真的沒有立場對他們的做法指指點點，那只會招致反感，最多就是善意的提醒。」某天在基地營裡，我們看著烏鴉在搶地上的泡麵殘渣，阿果無奈地對我說。

改變一個文化，是一個由內而外的大工程，絕非外人懷著優越的態度指指點點所能撼動。何況，擺脫「生存」、走向「共存」的先進國家，才是世界上的少數啊！

我把自己扣在固定繩上，在藍得發黑的蒼穹之下，聽著微風吹拂；視線從我們可愛的日本營開始往上，掃過一段漆黑無雪的垂直懸壁，掠過掛著冰河的山腰來到蓋著冰帽的山頂，跟著大風吹起的雪煙雲絲一起飄蕩。在短短十秒的時間裡，冰雪切割岩盤的千百萬年歲月，高度落差超過2000公尺的谷底到峰頂，便完整映在我的視網膜上，告訴我什麼叫山之大、如何稱谷之深。這就是所謂的「喜馬拉雅」，那與神同在的香格里拉。

無論我怎麼努力，28mm的鏡頭完全無法裝下這片風景：那距離不過三、四公里的另一面谷壁，下方點綴著冰河湖和基地營的谷底，與上方觸手可及的一系列山巔。甚至連用眼睛看都覺得不夠完整，這個觀景台實在太近了些。

地面忽然亮了起來，抬頭一看，原來太陽已經爬過西北稜的絕頂，閃著耀眼的光芒，開始加溫這賴床的北面山壁。瞇起眼睛回頭，我看見岩塔右方小小的阿果正在低頭看我，對到眼的瞬間，他亮白的牙齒成為太陽以外的第二道光芒。看來一切順利，我對他比了一個大大的讚。

後來我先撤回ABC，他們直到傍晚才回來，原來是元植爬上去後，覺得羅馬尼亞隊的路線實在難搞，會害之後運補物資到第一營變得很辛苦，便原路將辛苦一天架設的繩索全部拆除。接著兩人退回原本架繩終點的那一個小煙囪，嘗試了新的爬法而順利突破，為道拉吉里西北稜的山壁增添一條由台灣人所開闢、世上再無其他人類走過看過的新路段。

這是攀登的另一個喜悅時刻，能在已知的框架外，發揮自己的創意與判斷，找到比前人更好、更省力且一樣安全的新方法，親手形塑這條路線的新樣貌。這不僅是自我肯定與滿足，更能感受自己從跟隨者轉換成引領者，成為寫下歷史、開拓世界的人。

世界就是這樣一點一滴拓展而成的。

這天，他們成了開創的人，而我是他們的第一個見證者，見證了這個台灣攀登運動的里程碑。

●摘自寶瓶出版《道拉吉里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