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卉君／回

新年新氣象，時間的流帶著我們不斷往前。穿梭日常街弄，鑄鐵窗花剝落的白漆被刮除，等待重新塗抹新色彩，橘貓長踞的門廊一反慵懶，磨石地面閃現刷洗後的光澤；連沉默的老木門也有了動靜，臉上多年的殘膠被細細清除，為了迎接新年的紅紙春條，顯得慎重許多；家飾店推出「除舊布新大特賣」，簇新布匹花車吸引行人佇足，想望來年的模樣。

我在異地工作、生活已久，從高中畢業就離鄉生活，以各種方式頻繁地在島內外移動。「她就是一匹脫韁野馬，回家像是撿到。」爸媽總是笑著向拜年的親友們數落我，微微不滿又掩不住驕傲地接著說：「她大學就自己跟同學騎機車去東海岸，後來還跑去美國、中國自助旅行，自己一個女生喔，出去就是一年半載……」前半生的浪遊事蹟像電視頻道，開啟得如此隨意，隨時中止都可以，沒有人特別認真看，但缺了背景聲音就不熱鬧——桌上那盤瓜子還沒嗑完呢。

年輕時一心往外探索，對大千世界的好奇讓我張開羽翼無畏奔走，跨越海的盡頭，著迷於疆域邊界的流動風景。而後幾年用盡力氣證明自己，為心中理想價值服務，一頭栽進環境組織、社區工作裡，行事曆上一個接一個的會議、活動，各種工作死限組成密度極高的一年，裡面容不下假期、休息，抑或陪伴家人伴侶的時間。以至於每年的歲末，心頭仍為了該年度計畫的結案、新年度的工作規畫暈頭轉向，當日曆上愈接近紅字年假，就彷彿倒數著還有多少殘喘的時光，直直狂奔到最後一刻，才在年的過渡交界裡僥倖達陣。

彼時，回家過年像是錯置於日常之中的一段真空時光，無論青春旅行流浪到哪個異地，手裡都捏著一張壓好期限的回程票。「返鄉」的動作指令如同按下當前電影集數的暫停鍵，倒帶從第一集開始重播；無論是否正進入劇情的高潮、不管你多掛念接下來的發展，都得在此刻暫停，然後回頭複習故事的一開始——即便你自以爲有多熟悉、心裡多不耐煩、多麼不甘願，都得將自己從行進狀態終止，拎回那個古老的、緩慢的、依隨自然時序生長的山城裡，以料理三餐的節奏為主調：再緊急也不及往灶裡添一枝續燒的柴，再匆忙也不敵搶在大雨前採收熟成的落果。

從什麼時候開始，對於「回家」，我不再感到焦慮了呢？

行至中年，即便仍然習慣旅居異地，當意識到城市裡「年」的腳步趨近，整個世界瀰漫著過節的氣息，心中竟隱約有一種微微的欣喜，腦中浮現即將返鄉的畫面。也許是時間帶我走到生命的中途，明白暫停和留白的必然，聽懂了土地的召喚，「回家」成為轉身凝望的方向，那盞無論何時總為遊子點亮等待的夜燈，引領我回到出生的地方，回到台灣的心臟山城埔里，回到阿婆習慣偎坐的灶前，回到爸爸晨昏練字的長桌，回到媽媽日日照料的田間，回到歸屬之地，身心得以棲息安頓的所在。

遂看見「回」字的構成，是以自己為圓心擴散出的連結，延展而成的內在與外在空間，所有的關係皆納涵其中，圓滿完整。生命是一條向外走也向內探的雙向路，始終構成一個圓，當我們找到回家的路，便也找回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