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汪/自己人的瓦斯爐
能用就好
年獸帶來新瓦斯爐。年獸非常懂火。
廚房那些,莫衷一是的火。
鐵鍋裡的炒飯,烤箱裡的素方,電鍋裡的蒸糕,微波爐裡的冷凍紅燒肉,陶瓷盅裡的佛跳牆。
火在瓦斯爐上跳跳跳。我回想起數年前,家裡用的是一台,二十歲高齡、苟延殘喘的瓦斯爐。每次媽用力一扭旋鈕,便會發出喀喀喀、類似咳嗽的聲音,噴出一點火苗。這時候媽必須從櫥櫃再抽出一支點火機,才勉強有中火。
期間,家裡一直做不出大火快炒的料理。比如炒飯。
我們想換瓦斯爐很久了。但一直決定不了。媽每晚會在購物網站上截圖,一張張把候選的瓦斯爐照片傳給我,「你覺得哪個好?」怎麼是由我決定呢?
由於媽傳來的截圖沒有更多資訊,我只好重新輸入品名、上網分析比較。瓦斯爐太多學問了。除了基本的火候掌控,還要考量能源效率、熱傳導、清理、防漏,再加上瓦斯爐檯面的尺寸沒有統一規格,不同廠牌有不同的挖孔尺寸,屬意的瓦斯爐能不能匹配家裡的桌面也要進一步測量。
經營一個平實而堪用的廚房原來好難。我再三挑選,把幾個適合的款式回傳給媽。但我忘記媽一直很省。夏天不開冷氣、冬天不用熱水、不肯開車怕浪費油錢的媽,怎麼會願意花兩萬塊特地請人來裝修瓦斯爐,只為了能更方便做一桌炒飯?
明明我們一家三口都不愛吃炒飯。
媽否決我的提案,她說,「能用就好。」換瓦斯爐的事就一直擱著,連同家裡其他沒有解決、但不解決也死不了人的事。
自己人
年獸把新瓦斯爐裝好,最重要的是,免錢的。
年獸問我們想吃什麼。我們一致回答:「炒飯。」
炒飯是我那兩個過節才回家的哥哥喜歡的——至少爸這樣認為。
媽說,哥哥還住家裡時,爸老想秀廚藝、一廂情願在便當裡塞炒飯。無論真相如何,兩個哥哥喜歡吃炒飯彷彿是他們的原廠設定,只要哥哥答應回家,爸就會喜孜孜地開大火,炒飯也成了年夜菜標配。沒有人嫌膩,一年也才吃這幾次,那就炒飯吧。
年獸接過請求,自若地轉身,勤快地整理起火。開始洗菜、切菜、熱菜,年獸讓我們坐在飯桌上吃點瓜子、小聊一下,「菜很快就好。」年獸在廚房裡非常從容,熟悉火的祂伸出好幾個臂膀,精準把控每一道菜的順序與用時。
我與兩個哥哥的房間,沒有同時存在於這個家過。
爸說,我現在的房間,以前是兩個哥哥一起共用的。我的房間取代了他們的房間。
我常常想,當兩個哥哥回家,回到這個早就沒有了他們房間的家時,他們還會當成家嗎?畢竟他們十幾年前就都結了婚,有了小孩,就算情緒上能接受這裡是家,但等時間一晚,孩子要休息了,他們仍鑰匙一轉,發動引擎,回到有他們房間的家。
兩個哥哥大我二十幾歲。我上高中那年,他們的小孩剛好上幼稚園。比起同輩,兩個哥哥更像我的長輩,他們對我釋出的關心,也是責任大於本能。每次他們回來吃飯,我都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與他們交談。不至於太親切,畢竟我們不曾一起上學一起蹺課一起吃便當,但也不該淡漠,畢竟DNA的雙股螺旋把我們拴在一起,外加也是從小見到大的人了。他們對我很好。
可作為人際關係敏感者,每逢年夜飯,一家人團聚,家屋確實不過分寬敞了,但互動時難免變得擁擠。時間——年紀、經驗、相處時數——位移出的巨大落差,使相處的苦惱大於甜頭。尤其當他們談創業、投資、體育賽事,簡直像在講爬說語,我根本插不上話。
媽有時也會跟我抱怨,為什麼我們非得白白燒菜給兩個哥哥吃?他們不是自己有家嗎?何必惺惺作態地回來吃飯?尤其有了小孩後,兩個嫂嫂都忙於打點小孩,很少會到廚房幫忙……
有時候我也心疼媽。兩個哥哥終究是爸跟前妻的小孩,不是她的。要求她多花好幾個下午,研究年夜飯的菜色、採買、烹調,吃飯時間要幫忙照顧哥哥的小孩,做完飯還要洗碗、收拾,稍微強人所難了。
媽不是沒有抗議過。
可爸常說,「大家都是自己人。」自己人,這句話精妙地覆蓋了那些比較心。自己人,不分你我,那也毋須計較誰多付出了一點、誰少付出了一點——年夜飯的可恨之處在於氛圍,氛圍逼你相信這家人和樂融融,強迫你為了大局著想,因而犧牲掉原本該發出的聲音,在於我們被迫放下那些,沒有解決、但不解決也死不了人的事——就像爸一直說著「自己人」,但其實他也明白,這句話不過是用以遮掩他對兩個哥哥與他們孩子的偏私,以及對媽的不公平。
幸好今年不一樣了。
新的瓦斯爐
傍晚,兩個哥哥與他們各自的妻兒前來。
替他們開門的瞬間,也坐實了我們是主人、他們是賓客,儘管薄弱但真實存在的位階,以及伴隨位階而來的隔異。但不一樣的是,今年有年獸,在祂面前,我們都是信徒,不過是要保持接受的姿勢,請祂做一頓好的、請祂吃一頓好的。
今年媽不再繫圍裙,她坐在飯桌上,與哥哥嫂嫂們閒聊。年獸在廚房開心忙活,時不時問媽:「佛跳牆要加幾塊芋頭?」年獸說了個爛諧音哏:芋水則發、芋火焚身。媽說多加點吧。
瓦斯爐關上的那一刻,年獸把菜端上桌,一起坐下,第一個拿起筷子。
瓦斯爐,換了,從來只有自己人會發現,那不是為了炫示給誰看的派頭,甚至不是給自己看的,但菜做得更平穩,一鍋湯能被好整以暇地煮,一整天平滑的心情再也不會毀於一撮點不著的火,已經足夠貴重。
換一個新的年,也是這樣的本領。
不想其他,好好吃飯。
年獸的飲食偏好:
年獸不挑食。若真要說,年獸不喜歡吃炸的,祂當初被鞭炮趕跑,聽到滋滋滋、霹哩霹哩的聲音都使祂炸毛,這也是為什麼今年菜色沒有炸春捲。另外我希望年獸可以幫我吃掉聒噪的小孩。(話至此,年獸給了我白眼。)
給年獸的過節建議:
年獸是一位私房廚師,每年會待在家家戶戶做菜、換一頓菜吃。想想年獸也很累吧,我建議祂可以去水療,通常團體同行會比較便宜,所以我也會跟年獸一起前往。(假借安撫年獸之名,行揪團按摩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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