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阿嬤的KTV歌單

她老是點同樣的歌，閉眼背出滾瓜爛熟的歌詞。

孫輩們先是詫異，略顯沙啞的嗓音配上綿軟如青春少女的口吻，交織出銷魂的滄桑，迥異於平時的素靜氣質。他們繼而驚訝於其中一曲總是唱錯，但聽來比字幕歌詞更順暢流利。

最教人不解的是，全家大小無人聽過八十多歲的阿嬤唱歌，但她歌喉之好，一聽難忘。

事情的起因，是小孫女約了七八個表哥表姊陪她去KTV過生日，撒嬌著邀阿嬤同來玩樂。阿嬤推託自己不會唱歌，可禁不起小孫女一再懇求，終於勉為其難地答應。沒人料得到，她金口一開，一群年輕人大驚失色。

此後，每次孫子們相約唱歌，阿嬤都會興致勃勃地跟去。他們很快察覺，其他人唱歌時，她一如往常笑容可掬，但當她點的歌曲前奏響起，表情隨即一變，慎重地握好麥克風，垂首低眉，嚴正到只有虔誠兩字足以形容。

謎團愈滾愈大。平時溫婉的阿嬤，不容許歌曲改變順序，要是顛倒了，她會憋悶賭氣地坐在一旁，不吃不喝，非得等歌曲次第出現，才恢復和煦神色。更怪的是，阿嬤完全不願意回答跟歌曲有關的任何問題，堅定的勁道就跟她唱的歌一樣，讓家人感到陌生。

年輕人偷偷記下歌單，發現阿嬤最喜歡渾身男性氣概的余天，〈孤戀花〉和〈舊情綿綿〉都是他的歌。他們上網聽了余天豪放、老練到油滑的演唱，表姊妹互看一眼，掩著嘴傻笑。另一首是蔡琴演唱的〈飄浪之女〉，優美曲調與性格嫻雅的阿嬤很是適配。

唯一一首快歌來自他們沒聽過的歌手吳晉淮，他太老了，網路上搜不到詳細資訊，唱起歌來鼻音很重，唱腔浮誇，很難與秀氣的阿嬤聯想在一塊。阿嬤為什麼會把這些歌曲牢牢記在腦海，而且唱得鄭重其事？

小孫女想來想去，或許多年前的鋼琴老師可能聽過這一串歌曲，於是丟了訊息，約我喝咖啡聊天。我問出阿嬤的生日，算了算，大致排出事情梗概，請她去陪阿嬤聊聊天，順便問阿嬤幾個問題。

幾天後，我收到女孩的回音，劈頭就問我是不是改行去學算命還是解星盤了，令我噗哧一笑。關鍵在於，家人距離太近，有時很難記得長輩也曾經年輕，有過羅曼蒂克的薔薇時光。再加上流行音樂傳播媒體不斷變化，他們沒想通阿嬤點的並不是余天或蔡琴的歌曲，她記憶裡的演唱者沒有錄過MV，MV畫面顯示的歌手名稱不是阿嬤心中的原唱，還可能是翻唱的翻唱。

話說從頭。蔡琴〈飄浪之女〉歌詞承襲的是稍晚麗娜的版本，與文夏最初的創作大不相同。文夏約在1956年首次錄音，當年阿嬤芳齡十五，情竇初開，與阿公相遇。次年，楊三郎譜曲的〈孤戀花〉熱賣，紀露霞幽幽吟唱「阮是思念郎君伊」訴盡相思苦，呼應先前〈飄浪之女〉：「年輕拆散苦鴛鴦，為你芳心打碎，為你拋棄家鄉。」很可能阿公阿嬤感情受外力阻礙，苦澀歌詞深深烙印心上。

同一年，吳晉淮〈關仔嶺之戀〉爆紅，酸酸甜甜的滋味四處點燃戀人共鳴，想必也凝凍了阿公阿嬤的青春記憶。最末為洪一峰在1962年橫掃全島的〈舊情綿綿〉，與前曲相隔五年，我猜這當中阿嬤忙得沒空聽歌，女孩說阿嬤結了婚，連續生下四個孩子，包括一對雙胞胎。

歌單到此硬生生中斷，恐怕發生了什麼事。女孩說，她知道爸爸是遺腹子，生於1963年，而阿嬤什麼都不說，只願意對她承認跟阿公去看過洪一峰主演的《舊情綿綿》。

阿嬤的KTV歌單就這樣收尾在「怎樣若看黃昏到，就來想你目屎流」，歌聲灼熱，燒疼的只有她自己。她把這套歌單與記憶珍重地深藏心底，有孤戀，有舊情，有飄浪，是她一人獨享的青春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