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信宏／小毯

它吸走我的聲音與眼淚，阻隔濕熱的空氣

有時候，我們就是會從某些節目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史努比便是。

我一向不甚愛看美國的卡通，人物的背景、思考和行動模式都和我們相差太多，住房、社區和學校簡直是另一個次元的產物。以前Cartoon Network台或是迪士尼頻道，播著大量美國的卡通，《德克斯特的實驗室》、《探險活寶》、《摩登原始人》、《飛天小女警》。其中有種一致的瘋狂與失序，脫離現實的畫風，豔麗的色彩，刻意埋伏的笑點。

史努比和加菲貓，米格魯和異國短毛貓，都是睿智生活家，絕對的主角，也是觀眾獲取活力和笑料的主要來源。查理布朗則是失敗者，他平凡、害羞、悲觀、缺乏自信。一直被露西欺負，與充滿自信的史努比恰好對比，頭髮稀疏如胎毛，帶著柔軟的藍色小毯子，垂在地上跟著他到處走，捨不得放下，捧在臉頰旁，感受細膩的觸感，純真可愛的畫面，已是經典的場景。

從小我也愛小毯，抱到有味，一個晚上便能熏滿整個房間，捨不得開門。媽媽每次洗，我必抱怨。她了解我的習性，漸漸少洗，破了替我換一條，知道哪些布料合適做小毯，且四季皆宜，材質易於吸附味道，禁得起反覆搓揉，裹覆頭臉，睡夢中無意識的踢踹與拉扯。

我知道這是缺乏安全感的原因，幼兒依戀物品本屬正常，為了克服母親不在身邊的焦慮不安，或是將控制母親的慾望轉移到其他物件上，即使控制慾強烈到有些扭曲，也只是為了作伴。

根據理論，孩子的挫折感愈高，戀物的情形會愈嚴重，如果奪走，孩子將對世界充滿戒備與困惑。有情感依附後，內心安定，知道無論遇到什麼事，回到床上就有永恆不變的慰藉，更加安心。

我很小就一個人睡，睡在黑暗而充滿灰塵的房間，一面是書牆，一面是掛滿衣物的陽台，後來媽媽工作忙，假日送我到屏東外婆家，隨身攜帶著我的小毯，外公逼著我讀英語，舅舅年輕氣盛，我像是多出來的生物，得到許多禁令與規矩。我依然一個人睡，小毯吸走我的聲音與眼淚，蓋住頭臉，阻隔屏東濕熱的空氣，我自己就是憂鬱的熱帶。

舅舅有次實在看不下去，抽走我一天到晚帶在身邊的小毯（那時只有方巾大小），說了很多一定很難聽，但我記不清楚的話，我大哭大叫，眼淚全抹在袖口。那家裡唯一溫柔的外婆幫我搶回來，拉扯的時候，我聽見布帛撕開的聲音，我哪裡也不能去。若我長久孤獨的編織也消失了，我還剩下什麼呢？

那股熟悉的舊味仍在，只是稍微走遠

專家說，戀物無法解決，只能了解孩子的焦慮與緊張源頭，慢慢轉移。後來不再有人擅動我的小毯，我在氣味中穩定成長，成為生活的一部分，讓世界凝固，陪伴永在。

查理布朗揪著小毯的樣子多麼天真，他一定不知道小毯有多髒，旁人如何評價。我知道我小毯那股最愛的味道來自於睡熟時嘴角的涎，布料甚至殘留著斑斑黃漬。

女友來到我的房間，參與我的睡眠，起初我克制隨時攜帶，坐著也放在膝上的慾望，但幾次之後她還是發現了，我鬆一口氣，終於能常常擁著我的小毯。但我反而不習慣另一個人殘留在房間裡的氣味，更執迷地用小毯裹住頭，讓夢的氣味保持恆定，若女友壓到它，我一定立刻出手拯救，因為只要它離開我太久，空氣便會稀釋它的味道，更何況是另一個人散發熱氣的衣物。

女友沒多說什麼。夜晚我總坐在書桌，燈大亮著，持續工作。她半張臉沒進我的大棉被裡，臉上泛出薄薄的油光。我的小毯被她放到我的枕上，與她保持適當距離，我走過去稍作休息時不會攪擾她，而是捧著小毯聞幾口，通常外側味道已然散失，得反覆翻折，才能找到深藏的舊味。

她成為洗小毯的人，我絕不可能動這般殘忍的念頭，小毯必須時時刻刻依附著我，才能拓印我所有氣味，記錄睡眠的神祕軌跡，夏天的汗水，冬天的皮屑。起初她戰戰兢兢地問，「真的實在太久沒洗了。」無可奈何的表情。她先拿去浸泡，再放進洗衣機，她驚訝地跟我說：「你知道那盆水有多黃嗎？」

我有點羞愧，更多懊悔，怕洗劑的香精強勢入侵纖維深處，她把曬乾的小毯抱進來，開心地跟我說：「你的味道還在，洗不掉欸。」我仔細捧聞，陽光乾鬆的氣味底下殘留著潮濕的洗劑口味，但那股熟悉的舊味仍在，稍微走遠，彷彿只是轉到另一個牆角，再多追幾場睡眠，就可以再次攜手前行。

她竟也這樣用力聞過它，她不知道嗅覺可以是更深刻的誓約，直抵核心而不回頭。

後來結婚，我的小毯愈來愈破，裡面的薄扁棉花不斷掉落出來，斷裂的地方脫下極細的線，簡直是所有過敏原的溫床。妻子不敢太常洗，怕打開洗衣機，小毯徹底支離破碎。每次出門旅行，她幫我把小毯裝進獨立的提袋裡，讓隨處都是熟悉的睡眠，但我總覺得每次回家小毯走味嚴重。婚姻有時好像也是這樣，愈緊密，愈陌生。

其實我在床上更常抱著小毯，比起妻子。我背對著她，用小毯圈起脖子。她還是會貼過來，擁住我，隔著小毯嗅聞我。她時常說她喜歡我的氣味，我喜歡這樣，就像個簡單的物件，被她擁有與控制，提供永恆的陪伴，原來也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