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有情無情不相逢

眾多樂器才響了一聲，口氣凌厲的小提琴聲就沉不住氣，衝出來急促獨舞。一瞬間，我想起周星馳在電影《功夫》裡特別引用的歌曲，龔秋霞在上海灌唱的〈夢中人〉，前奏也同樣讓小提琴撩撥起淒清幽怨的心緒。

只是這裡的小提琴像是有形無魂的紙老虎，沒幾下就露出破綻，顫音莽撞、音階漏音。幸好獨奏很短，整個樂團齊步踏出探戈節拍時，真教人鬆一口氣。

黃西田才開口，我先是驚訝，然後思考了幾秒。原來〈無情的電影票〉曲調源於我再熟悉不過的歌曲，1947年姚莉在上海百代唱片演唱的〈重逢〉，兩者氣味截然不同。黃西田濃得嗆人的鼻音裡，布滿細微顫動的哭腔鑽入樂句縫隙：

夜都市熱戀的暗暝　站在戲院的門口

要等我彼個呀！心愛的人

寶貴的兩張電影票

很難想像這樣老成的口氣來自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人，歌聲充滿初生之犢的氣魄。即使還不大確定要拿尾音怎麼辦，總是收得生硬，卻照樣面不改色地繼續唱下去。

這是黃西田第二次灌錄唱片，時間為1964年，是整個島嶼上滿溢著台語流行歌曲的年代。黃西田的出道躬逢音樂盛世，先在雷虎唱片公司開張第一炮的合輯裡唱了兩首歌，〈田庄兄哥〉十分受歡迎，這一次同樣也唱兩首，〈流浪到台北〉的市場反應很好，但以質地豐潤的程度來說，陳述相約電影院卻等不到人的〈無情的電影票〉更為耐聽。

讓我最感意外的是，在帶有口白的台語歌曲大行其道的時刻，黃西田在此的表現有模有樣，一點不輸老牌唱將。當年封套上寫的口白是這樣的：

嗄！八點！九點！十點嘛已經過去也啦

你還沒來，你敢是忘記，

還是看我田庄兄哥無起嗄！

無路用！拆拆呼破！

即便演唱深度不足，悲傷扁平單調，像是個黏上鬍子裝老的年輕人，卻更襯托出說出口白的聲音年輕瀟灑，情緒起伏自然，立時刻畫出孤單、脆弱又青澀的男子形象。

任何翻唱姚莉歌曲的歌手，不管是否成功，我認為都是大膽的。姚莉被稱為「銀嗓子」其來有自，三十餘的演唱生涯帶來了無數代表作。她在1939年出道後，很快脫離青澀期，1940年就唱出轟動武林、流芳百年的〈玫瑰玫瑰我愛你〉，直到1960年代仍然光芒不減，比如知名的〈人生就是戲〉韻味滿盈，後勁十足，是一位自始至終對歌唱有高度期許的音樂人。〈重逢〉有著姚莉正字標記的風格，從音色到口氣都溫婉優雅，不調情、不草率，一臉認真地思考如何把每個音唱得珠圓玉潤又情深似海。

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猶如在夢中。

連年為你呀留下春的詩，偏偏今宵皆成空。

既然詞曲都是嚴折西所作，〈重逢〉的詞曲還是不要分割拆包的好。〈重逢〉短短篇幅，兩三筆便描繪出與無法忘情的對象再次相遇之際，滿腔悽惘的情懷。姚莉唱得再深情，夜還是太黑，聽著聽著不禁恍惚，惆悵了起來。

相逢又相逢，莫非是夢中夢？

以往算是夢，人生本是個夢。

沒有〈無情的電影院〉那樣曲折卻明確的劇情，〈重逢〉是說不清楚的故事，朦朧甜美，淚眼低眉，更教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