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童星歌手與她們的恰恰恰

不管是原曲或翻唱，聆聽〈水車姑娘〉時，我總是引頸期盼夾在主歌與副歌間，一連兩聲「恰恰恰」的來到。在聽過此歌原曲〈在岩石上誠心念佛〉美空雲雀的演唱前，我認定這幾個字唱得最好的，是我心中1950至1960年代的女神級人物，《曼波女郎》裡唱〈我愛恰恰〉的葛蘭。她的「恰恰恰」不豔麗也不神祕，可是性感而危險，擁有豪爽利索的韻律。然而美空雲雀的處理完全不同，明擺著無意表達詞彙的意義或畫面，只是要讓人感受聽覺上的美感，把三個字咬出烈酒般千嬌百媚，從舌尖齒間爆出的氣和喉頭發出的音共振出鋒利的亮度，毫無懸念是技高一籌。

這首歌最早的三個台語翻唱版本有兩套不同的翻譯歌詞，一樣保留了「恰恰恰」。巧合的是，美空和三位台語女歌手皆是童星出身。1977年方瑞娥的〈水車姑娘〉唱起「恰恰恰」最為平順舒朗，與她在歌曲中過分費勁的表現剛好成對比。文鶯的版本曲名為〈思鄉悲情〉，把每個「恰」都呈下墜之勢，像是從低垂的眉眼和嘴角唱出來，彷彿小女孩一臉認真地表演想像中的悲情。和文鶯同樣是童聲的尤萍，亦即後來轉戰國語歌壇的陳淑樺，用更柔軟的聲音，唱出〈水車姑娘〉裡毫無心眼的「恰恰恰」，比曲子裡無處不在的標準演歌抖音來得可愛清甜。

不得不說，拿任何歌手來與已成傳奇的美空雲雀比較，都是不公平的。何況，多麼剛好，十歲出道的方瑞娥灌錄此曲時，和美空一樣都是二十四歲，然而二十四歲的美空演唱了十八年，在競爭更為激烈的日本歌壇存活下來，屢攀高峰，鍛鍊出無人可及的技藝與氣魄。或許正因如此，更讓另外一悲一喜的兩個版本顯得我見猶憐，演唱的文鶯和陳淑樺也湊巧都是九歲，此曲同樣都是她們灌錄的第一張唱片。

分析起來，這個曲調的確適合初試啼聲，不需要像美空雲雀那樣把大量技巧融入其中，很容易就能唱得悠揚生動，繞梁多日。旋律循序漸進爬升落降，不著聲色的步步醞釀，直到「恰恰恰」聲音一收，音域從沉吟跳至昂揚，張口便可以肆意釋放女童嗓音裡最有特色的音區，盈盈展現尖扁但明淨的高音。這樣的音樂設計，足以讓不懂分寸、會放不會收、憑直覺演唱的童星，揮灑流暢坦然的音符。

當然，要讓初闖江湖的童星看起來一派自然地把才藝表演當成飯碗，吃的是天分，以及聰慧敏捷的模仿能力。〈思鄉悲情〉是文鶯的父親，也是能唱能寫的音樂製作人黃敏為她選曲填詞，她的唱腔稍帶老派匠氣，不小心就淪於俗套；曲調本身的起伏與堆疊出的張力，能使匠氣變得柔軟，讓她嗓音裡沙啞而懵懂的蒼涼，多一點點深度。

同樣旋律的〈水車姑娘〉，葉俊麟的歌詞寫出先為父親、後為愛人犧牲，只好無奈「每日踏水車」的少女心聲。陳淑樺唱出了難以取代的版本，她的嗓音鮮活，充滿彈性，歌曲所少的風情不是她不解，是根本不存在。曲調的設計修飾了陳淑樺明朗直接的童音聲線，幫助她表達情感波折。狀聲詞「恰恰恰」在這裡，是破綻，是留白，更是畫龍點睛，琥珀般凝結了大明星最早、往後再也難尋的，素樸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