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緯／大同小異

1910年，初到康乃爾大學就讀農學院的年輕胡適，要在實習課程裡將實驗台上三十幾顆蘋果，依據形狀、稜角、果臍、果皮、果肉及酸甜度等特徵，分門別類。兩個小時後，同學們都下課了，胡適還是沒有搞定。這個挫折的「蘋果事件」，甚至成為他後來改讀文科的原因之一。

如果可以不分彼此、大家都當「蘋果」，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犯不著發明這麼多古怪特徵為難人。但是，就因為確有其必要（或許是醫學的理由、或許是經濟的理由），蘋果不只要跟橘子不一樣，華盛頓蘋果也跟富士蘋果不一樣。所以，能不能分類以及如何分類，才會變得必得如此計較。

我有時候會很羨慕林奈剛剛建立分類系統的那個時代：十八世紀的分類依據，盡是一些諸如：有尾巴或沒尾巴，兩隻腳、四隻腳、六隻腳，還是更多腳（或雄蕊）……這類十分符合常識的特徵。然而，隨著時代前進，不只分類的目標愈來愈細，就連分類依據也愈來愈考驗大家的想像力。

分類就是大同與小異

今天還活著的生物中，哺乳動物約有六千五百種，鳥類約有一萬種，昆蟲正式被發現的有一百萬種、估計可能超過一千萬種。這些生物都按照牠們各自的基本模式組成，然後在符合這些基本構造的情況下，再細分出不同類別。生物學家所依恃的就是在多樣性中尋找「大的相同」，比如在不同的類別間找出基本結構的吻合（像是哺乳類都具備脊椎骨、四肢與乳腺，鳥類都符合嘴喙加翅膀加雙腳的基本模型）；但，同時也得在近乎完全一樣的個體之間，找出極其微小的差異，如蘋果的長果臍與短果臍。

正是這個緣故，分類學家個個都是尋找特徵的高手，好像那個在兩張幾乎一樣的照片中尋找差異的遊戲一樣。其細緻差異的程度，甚至到了需要運用顯微鏡才能看得見的小勾小刺。其實，分類學何止是「吹毛求疵」而已。要知道一隻鴨約有一、兩萬支的羽毛，其中又可分出約一千種的外型，那些在化石保留下來的羽毛，真的可以精準地比對出屬於哪種鳥的哪個部位。

平心而論，生命都很複雜，再怎麼簡單的生物都找得出足夠的特徵，簡單如線蟲在胚胎學研究領域仍可利用計算細胞的方式來歸納異同。不過，儘管理論上生物特徵很多，可是在實際操作層次，一個好的特徵並沒有那麼容易找到。那麼，怎樣算是一個好的特徵呢？難道還有不好的特徵嗎？

好特徵與不好的特徵

好的特徵就是「最好都可以被檢驗」，不管這個特徵是「擁有」還是「沒有擁有」。對此，好特徵最好出現在生物都必須使用的器官上面，也許是攝食（牙齒）、也許是繁殖（昆蟲分類經常使用其雌雄交接器當關鍵特徵），而不是只存在那些極為特殊、只有少數物種才具備的器官上面。再者，特徵必須是容易留存，以及可以量化的：在這裡，硬結構物如骨骼、殼、角，就比較適當；心臟、眼球（視網膜掃描辨識可以精準到個人）等雖然極具演化與生理意義，但畢竟取得困難，也不易保存，就鮮少被當成主要的分類依據了。同樣的道理，吼叫聲、行為、美麗的舞姿……雖然深具生態意義，但也不易當成分類依據。最後，檢驗的方法也必須考慮：肉眼可見或簡易放大鏡能觀察得到的比較理想，若需要動用高科技或昂貴的驗證技術，則會增加困難。

所以說，分類特徵雖然由科學家自由選擇，但考慮到標本的特殊情況後，好的、可用的特徵將會大幅減少，尤其當這一切涉及「化石物種」時，情況就會更加受限了。比起一隻活生生的動物，化石幾乎是打折再打折的殘存片段，如獲至寶的幾根骨頭，上頭有任何證據，想必大家也只能遷就樣本了。這也是為什麼面對恐龍要用骨盆樣式分類，面對菊石要看牠外殼的癒合紋，面對昆蟲化石以牠翅膀的支脈來作為主要的分類依據……因為經過石化後最容易保留的就是這些構造了，無法想像科學家捨棄這些現有的豐富材料，是要改用什麼特徵呢？

關於分類與變異，我的基本想法是，所有的特徵都會隨著時間緩緩改變（也就是說用什麼特徵都可以），只是那些太過緩慢，慢到我們實在無法察覺的，對生物學家而言，就不再是特徵了。

回到開頭，胡適念書的那個時代，美國共有四百多種蘋果，時至今日，全世界已經發展到超過七千五百種蘋果了。今天的蘋果分類學，一定比當時還要細、更需要十八般武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