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馨潔/剪紙地下的小人

剪紙地下的小人。(圖/黃子欽)
剪紙地下的小人。(圖/黃子欽)

一開始世界是一張黑色的紙,一把大型的剪刀橫剪過去成兩半,地平線透出了光。一隻鏤空的白鴉飛過,陽光迷眼,白鴉呀開了嘴,那一顆黑色的種子就卡在紙間的縫隙。

剪紙的對稱之下,種子喀喳喀喳的剪開兩道裂痕,地平線的上下兩邊都生出了白色的枝椏,分岔裂長出更多的枝葉,上下顛倒的分出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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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方的樹,以及下方顛倒的樹不停的生長,互為彼此的根。葉片扶疏幾乎占據了整片天空與地裡,樹梢結出雪色的花,花凋謝之後結出太陽一樣好多圓圓的果實,成熟的果實迸裂開來,裡面一個個沾滿汁液的小人,有那麼一點像番茄醬通心粉那樣,不久之後天上與地底各有一群披散著頭髮,跳來跳去的通心粉小人。

地上的人發出聲音說話,地下的人靠著眼睛說話。每當地底來的小人順著藤蔓搬到地上的時候,人們總以為他們很傻。

為了歡迎這位地底來的小人,我們為她沐浴。浸在缸裡的花灑繼續注入水流,她低頭露出一條細細的髮縫,像是草地上一條極窄的小道,給刺蝟那樣的小型哺乳類行走。她專注,紫色的泡澡球在水中冒出氣泡,一邊被手心剝下,露出裡面小模型的一角,她帶著銀色手鍊的手繼續抓扒著那顆小球,像是在默禱,此時水跟空氣變成香檳,飄著細密的浮沫。

過了再玩五分鐘的五分鐘,與無數的五分鐘,手指長出像酸梅的皺紋,拿著浴巾將她包成墨西哥捲餅,黑色的細髮貼在她的前額。她不喜歡吹風機的聲音,寧願頂著半乾的頭髮,聽著音樂舞動著手臂,像攪散水流那樣攪散著空氣裡的音符。

她在客廳的茶几旁蹲下又起身,緩慢地走向蹲踞的貓,走了幾步她忘記了本來的目的,手指碰到桌上剛剛吃過的米餅袋子,發出了太空的聲音,她扶著沙發坐墊前往那個太空站。我坐在床上觀察著她。其他人都還在午睡之中。後來她拿起了一個淡藍色的側背包,拎著上面的把手在空曠的地方走著,再把背帶背起,但包包垂到了地上,像隻倔強寵物被她拖遛著。

我半哄半騙的把這個背包收起來,後來我向我妹妹說,說她睡著的時候小人在拖行她的包包,她說這個啊?這個我早就送給她了,她知道這是她的。

我在櫃子裡找到色紙,我在小人面前引逗似地晃幾下,拿出抽屜裡的剪刀剪出火車頭的形貌,底座是圓弧形的,下有兩個圓形的車輪,她朝我的方向投注了注意力與每一個腳步的重心。看起來更像是一隻黃金獵犬的側臉,但這是小人生命中的第一個火車頭,未來當她看見其他的火車,她才會覺得那些包裹鐵皮弧角圓滑發出嘎吱聲的機械,不太像某個安靜的午後,我做給她的這個火車頭。

車廂除了我們空無一人,小人帶著她的藍色小包包,穿著奶黃色包臀衣,還有戴著她最喜歡的墨鏡,她仰頭看著車頂掛著的老式電風扇,像在欣賞一朵地平線下面的花。車身輕輕地搖晃,一股後座力將我們推向椅背。我忘了最重要的部分,隨即將車身對摺,剪下ㄇ字型再重新鋪展,隨著鐵皮咿呀一聲,陽光從剪開的窗戶外照了進來,一切顏色重新醒來。

火車窗外的紅色柵欄之外,天空鋪疊著雲,稜線清晰充滿光感,海面各樣的漸層像是在刨冰淋上的藍色糖漿,隨著濃淡展現許多漸層,漸層之間拉拉扯扯。小人搖搖頭表示我的形容過於誇大,我這才想到要把她臉上的墨鏡摘下來。

那椰子樹列隊的入口,有一條柏油路通往山腰,我指著那裡,拿起剪刀將山剪出一條細縫。更裡面有一間房子是我父親的家,小人用她的小食指往山的方向前進。穿過畫滿擦痕的水泥護欄,香楠樹夾道生長,還有藤蔓垂掛在枝幹上。冬夜從父親家出來,我騎著機車,小人與父親母親開車跟在我後頭,用車燈直送我到外面的大路,小人從後玻璃跟我搖搖手掰掰。

鐵軌旁有一條寬廣的濱海公路,趁著當下,我剪出一台紅色的小汽車(後來我學給許多人看,車牌長這樣子,他們說那叫寶獅呀),剪出類似火車頭的樣子,拋擲到車道上。幾秒後那小車踩下油門,我們的視線隨車飛馳。小人的心怦怦跳著,她緊張的跪坐在綠皮座椅上,雙手扣著車窗的窗框。她的髮絲被海風吹乾,我為她紮成馬尾。

她看見車上有人在揮手,那是興高采烈的三張小臉,小人啊呀的叫喚著,我告訴她,那輛車上是小時候的我,與你的母親,還有小阿姨喔。我們的母親開著車,我們只是要去上學,小時候我們喜歡對後方所有後方的車輛揮手,玩著幻想中的遊戲。小人看不出來哪個是她的媽媽,她著急的流下眼淚來,當她轉過頭來,雙眼注視我的時候,我能聽見她的語言。我跟她說,我聽見你的聲音了。

火車駛入隧道,陽光從隧道的通風處透入,一格一格的隨著火車的前進,彷彿翻著扉頁,最後巨大的陽光與火車相撞,亮得人睜不開眼。快到多良了,平日當我想感受外界的風速,用大型螢幕播映多良車站的即時影像,看亮橘色的雲層鑲上海岸線,看潮水慢慢的爬上沙岸,還有夜裡的火車如何瞬間照亮整個螢幕。

房間成為我的車廂,帶著我與我的貓,搖晃途經日日夜夜。

小人趴在我的膝蓋上睡著了,我拿著紙正為她剪一朵能夠戴在耳鬢的花,一邊在她睡著的耳畔跟她說起某一天,依然那個還沒有她存在的世界裡,她的父親、母親以及我,三人開著車經過懸崖旁的海岸,到一間三面環海的大旅館,只是把雙腳泡在海水裡,看著太陽曬著太陽。

那間旅館在疫情後已經停止營業。所以我沒辦法帶你去那裡看看,真是招待不周呀,不好意思,地底來的小人。她用眼睛告訴我,她在地平線的另一邊如何聽見她母親還是一位孩子的時候,那些燦爛的哭聲與笑聲,看見她在月光底下像油畫裡小天使的捲髮,看見她第一次跳繩與扯鈴,還有忘記帶書包到學校的時候。小人想把自己像棵小樹,種在她的生命裡。

小人順著那地下的顛倒樹往上攀爬,翻出泥土地,往天空的枝幹靠近。她想著就快到了,當她見到媽媽時,她哇的一聲哭出來。

「我一路走來好辛苦啊,而且我的身上都是番、茄、醬!我像個沾滿番茄醬的通心粉!」但是小人來不及學會地上的話,因此大家只聽見她洪亮的哭聲。

火車向前開動著,海風吹來有點涼,我剪下一塊夜色覆蓋在小人鼓鼓的肚子上。窗外有另一台火車駛來,明亮的車廂載滿鬧騰騰的人潮,兩台車交錯的時刻,恍惚之間讓人分不清自己身在哪台火車之上,誰才是移動的那一方?

就在那列火車盡頭的車廂裡,那列車上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女看向我,她像是早就預料這次的交集,滿心期待的觀察我驚訝的表情。眼神交會時我認得清楚她眼角熟悉的弧度,我妹妹送給她的那頭捲髮,還有她的耳際戴著那朵我送給小人的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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