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佳樺/栽種練習
那年春末,腹內扎根了十三周的胚芽停止生長,需用器械取出。術後,軀殼彷彿被抽空,徒留骨架撐著鬆垮的衣褲。
夜復一夜,掌心似有牽著稚嫩小手的幻觸,驚醒時頻頻摩擦雙臂、試圖煨出暖意。當時我的班即將升高三,家長反應孩子難以適應代課老師。他們的焦灼串成無形的線,將下腹仍滲著血滴的我拉回教室講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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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因為我面色蒼白、鎮日眉頭深鎖,母親節前,班上一位經常沉默如影的女孩M送來一份禮物──含羞草盆栽,內附培養土與種子,塑膠瓶身有張小卡註明種植方法,標榜速食綠意,澆水即得小確幸與成就感。卡片末尾,M字跡清秀:祝福老師把失去的東西種回來。
家裡已是綠意滿窗,我將它安頓在辦公桌後方窗台,倒土、撒種、澆水,水滲入土壤的剎那,感受到心底蟄伏的期盼正蠕蠕騷動。
窄仄辦公室擠著十二位老師的桌椅與矮櫃,卻是許多學生的「家」:蒸便當、冰牛奶、縫鈕扣、作業待印、借生理用品……我桌旁那張木椅長年承接青春期的腫脹心事:與親友齟齬的委屈或是課業壓力的沮喪。i人的我勸慰常顯笨拙,然而家長電話裡的託付──「孩子回來都不說話,老師拜託了」──我常以指繞髮思索這些拜託,回神發現指尖的斷裂髮絲,才意識到竟然無意識地扯著長髮。
M每天中午悄然出現,寡言依舊,來我座位矮櫃借小說散文時,目光總會投向窗台那盆靜默的土壤。「還沒發芽?」她輕問,深怕驚擾什麼。我表示每天都有澆水。兩周後,一點怯生的綠從土裡探頭,細葉如嫩嬰手指。依說明書,我在小芽四周輕撒肥料。窗台的陽光很是慷慨,待其茁壯想換盆時,便能植入更寬廣的泥土。
含羞草生性敏感膽怯,葉膚一經輕觸便倏地收攏。任教我班的生物老師說若持續撩撥,細胞液不斷流失後,葉片終將疲勞麻木,不再閉合──那嬌羞,原來是生命的自保啊。M的心事起初如這葉片,在我桌旁空椅上謹慎舒展:目標是中文系,多篇創作想投校內文學獎。初時,我評其內容偏羅曼史,格局小,結構跳,提出修改意見,她聽完便闔上內心。評論多次後她直言:寫作應當自由自在,沒有定法。我訝異安靜表相下的執拗,即使聽完我的建議,她筆下流淌的仍是最初始的章法。漸漸地,我仍是對寫作提出犀利意見,同時尊重對方在字詞、結構間的蜿蜒,那是不一定非得匯入主流江河的溪澗。
那時,備課、出題、改卷、研習、學生作業與M額外繳交的創作,我有時忘了盆栽的口渴,待驚覺時,葉片垂首葉緣微黃,觸摸細尖、許久才閉合,一副厭世樣。幸賴鄰座同事幫忙澆水、換土,才僥倖回春。
流產後,我的體力斷崖式下滑,洗頭時,大把落髮積在排水孔;免疫力失調,七、八月暑輔課間,蕁麻疹如萬蟻啃咬,抗組織胺劑量增加半倍才勉強鎮住洶洶的紅疹與痛癢。那陣子安靜的M成了我桌旁木椅上的常客,學測迫近,寫作分數如巨石壓心──這項考科是大學之門的必爭之地,課業、未來、父母叨念著「讀法商有機會買樓房,讀文的前途淒涼」等使她的焦慮如藤蔓瘋長。
聽說含羞草照顧得宜,會在秋天綻放粉紫絨花,然而我養的那株常是病懨頽喪。暑輔結束,九月高三的戰鼓擂響,第一次模考成績對M而言是冷水澆頭,作文分數慘澹,國立大學無望。我替她焦急,請她每周交一篇作文。她來辦公室的頻率驟增,除了討論寫作,時而抱怨閱卷標準僵化、題目框限了她的文采,時而控訴課業壓力與父母的高期待,上課鐘響仍滯留不去。那時我的藥量翻倍才能鎮住伺機而動的蕁麻疹,漸漸地一見M進來辦公室的肅穆表情,逃離衝動便攫緊我,即使她只是來看那盆植栽。一個念頭忽忽閃現:身上的頑固疹疾,M會不會是過敏源之一?這臆測與她黯淡的成績交織,沉甸甸地落成我心頭的愧疚。
紅疹太頑劣,醫生擬採類固醇治療,忽問:「有懷孕嗎?」我遲疑搖頭,如慢鏡頭。幾小時後,另一診間的超音波螢幕上,一顆微小心臟擊著鼓點,清晰真實。我又喜又懼,連日服用的抗組織胺會不會傷胎?然而一股蓬勃的熱力由內心深處貫穿全身。翌日起我為窗台含羞草勤澆水,水珠在日光下彷彿晶鑽,一股篤信油然而生:能將微小種子培出綠意,我應該也能將流走的胚芽種回腹中,甚至是講台下彷徨的青春。母者的信念與韌性洶洶再生。
想成為母親著實不易。距離學測僅月餘,再次小產後持續出血,迫使我告假。銷假返校的原因是學生請家長撥打1999投訴專線──教師頻繁請假,恐耽誤學生學測。於是講台上,我強忍下腹與內心的不舒服,分析題型、處理班務。療傷是下班後的事。
窗台盆栽葉片轉黃,請假那周我忘記託人澆水。後來很長的日子裡,有了裂縫的心田也忘了灑水。
得知投訴者是M母女,寒意從腳底直竄背脊,頸上卻籠罩熱氣,腳底生根般扎在原地,幾分鐘後看見掌心的指甲印,那握拳的力道、那印記的深陷一如當年。
我國中時班導生產,代導師因班上吵鬧,記過處罰身為風紀股長的我,對吵鬧者輕叱幾句。我握拳,忍著委屈與氣憤,媽媽說打學生分數的老師是天,在學校與老天為敵,寸步難行。我沒有家人支持,只好息事寧人。如今,我成為打分者,卻被費心澆灌的學生人前給糖、人後遞刀,偏偏對方揮刀的理由我無從辯駁。有時不免想著如果我生在這世代,手握1999這把鑰匙,面對當年代導師處罰不公的事,我會讓師生成為原告與被告嗎?有沒有另一種解法能讓草苗不至於在對峙中扭傷枝芽,讓傷疤不至於在彼此身上複製黏貼?
每天上課都會見到M。那陣子眼底總是不受控制地有些微濕氣,我時時刻意照鏡子,要自己藏好眼底的脆弱。經常見到鏡裡的眼白混濁、布滿血絲,是連日蕁麻疹啃噬、失眠輾轉的印記,也是職場上長期疲憊的淤積。
之後投訴消息走漏,網路社群的不實留言如水蔓延,同事無須給我同理,然而有人適時在井裡丟石。震驚、憤怒、委屈、寒意、無法辯駁的窒息,對方投訴的字是卡在喉裡的魚刺,每次呼吸、吞吐都不適……多年後的此刻,這複雜感受仍刻在膚肉與記憶裡。M母女後來解釋初衷不是要投訴,只為了強效溝通。
這種「溝通」風氣如疫。數周後,另一學生課堂玩手機遊戲,被我沒收,旋即撥打1999「溝通」老師不得「沒收」學生物品,他需要以手機錄下課堂內容,以便複習。我想與家長商談,才知道家長與孩子溝通的唯二法門:給錢與給網路。
鄰座同事安慰:「這年頭辦學成了辦案,被投訴是常態,沒有被投訴是祖上積德。」他被投訴的事由是將鐘響後,仍然持續作答的卷子批為零分。我們成了被告聯盟,相視苦笑、打氣。
後來,《學生輔導管教辦法》明訂老師要「正向管教」,禁用體罰、霸凌、不當管教,否則嚴懲。我不贊成體罰,然而法規抽走了棍子,沒有給予蘿蔔,家長仍期待老師盡管教責任,然多管多錯,有些同事因此採討好教育,任憑學生上課睡覺、吃飯、玩手機、聊天,彷彿到校度假。
管教尺寸度該鬆或嚴,我也掙扎。班上學測前某次小考成績慘澹,要責罵或是鼓勵呢?我思考許久,召不及格者午休來辦公室補考,M在列。一男孩揉腹低嚷忘記買便當。我一驚,擔心男孩身體、恐懼被投訴,立刻奔到合作社購餐。
半年後鳳凰花開,班上孩子即將踏出校門,我的蕁麻疹也幾近匿跡。定期回診時,聊起辦公室植栽風潮,提及那盆始終厭世的含羞草,醫生訝然挑眉:「養在窗台?每天摸?它體內有含羞草鹼,會讓皮膚發癢,掉髮,避免接觸啦。」
我愕然,讀文組的M應該不知道含羞草也有強悍面,不禁聯想到糾纏年餘、頑固難癒的蕁麻疹,那些出於關注的觸碰、基於期許而給予寫作功課與嚴格評語的「加強栽培」,是不是觸發了對方的防禦?
隔天到校上班瞥見窗台的含羞草,戒慎惶恐中,升起了棄養念頭。恰逢酷暑,草葉萎垂了大半,想起腹內胎芽我也是照顧不周。那時辦公室來了一位新老師,是園藝達人,有豐富的種植經驗,想代為養育。又過了幾天我回校上暑期重補修,望向園藝達人的座位後方窗台,含羞草的盆壁貼張紙條,寫著:「勿碰」。土裡有怯生生的新綠探出頭來,葉面些微水鑽珠光,想必剛才灑過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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