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信維/文學與一點小病症

「一開始只是輕微的搔癢,抓抓撓撓的也還勉強應付得過去,但現在是整個背部連著五臟六腑、深植人心的癢了起來,他想著一隻貓抓不到牠身上的跳蚤約莫如此,搔無可搔,抖肩撓毛。披著蜘蛛絲,蜘蛛在網上的一角動動手腳,一整個網上的絲線就淪肌浹髓的侵入。還記得小時候遠足前、領獎前、比賽前,畢業旅行前那種從後背泛起的麻慄感,那樣的日子前夜最是難熬,周身撓麻,折筋拗骨,總是不對……」

我還記得自己的第一篇小說,沒什麼情節,描述一個剛出社會的年輕人,收到朋友送來的國外紀念品以後,想到自己曾經也夢想環遊世界,於是開始周身發癢,那癢化作現實在背後顯現一千多隻的蟲包裹在卵囊捲曲在他的身體裡,只要一想到探索未知,卵囊裡的蟲們就會劇烈躁動,讓宿主麻癢難睡。

故事的結局年輕人做了手術把所有的蟲從身體裡移除,自此他再也不會麻軟痠癢,再也不會翹首未來,不想旅遊不想遠行,長成了小時候最不想成為的平庸的大人。故事其實挺無聊的,但不知怎麼的就得了獎,那筆獎金存起來,後來都在旅行中花掉了。

其實我很討厭旅行。討厭移動。討厭搭飛機。討厭提著行李跑來跑去。討厭住在背包客棧有人搭話。高中時曾經一個人火車環島,達成整趟旅行除了謝謝以外沒有說過任何句子的驚人成就。朋友問我旅行中為什麼一個人出國玩還要訂單人房,這樣會不會交不到朋友,我望著兩張queen size雙人床──那時我在德州,等著看日全食,市中心的住宿都訂滿了,只訂到市郊汽車旅館四人房:「我就是沒有打算要交朋友啊。」一天一條乾淨毛巾把房間過成四個人的樣子。

又或者,在貝里斯考克島的旅館頂樓,望著海吃西瓜,瓜子臉杏仁眼開口:「你會說中文吧,你一臉就會說中文的臉。」遼寧姊姊開心地說。我們快速交代自己接下來的旅程,都往瓜地馬拉,結束後她往下飛往哥斯大黎加,我往上飛回舊金山。她興沖沖地問我在瓜地馬拉要不要一起玩,兩個人住宿會省些,我沒有片刻猶豫:「我不太習慣跟別人一起睡。」傍晚我們一起去島上可以看到很多魟魚的碼頭,一起用晚餐,隔天她就要搭船回到本島而我要去大藍洞潛水。我們交換聯絡方式,把幫對方拍的照片傳過去,互道晚安。「保持聯絡。」我們對彼此說。然後再也沒有任何訊息。這樣很好。

某一次經由杜拜轉機回台灣的飛機上。在座椅上扭動難安。吞了雙倍藥量。用力捶打自己的大腿。望著逐漸傾斜的地面,「我覺得我這樣還不如鼠一鼠算了」。被鄰座的我姊迎頭痛打:請你不要亂說話。

這使我像個假鬼假怪的人。我是說,明明不喜歡旅行,卻一直在路上這件事。雖然這種矯情也不是第一次。我總是宣稱我再也不要寫作了。但也仍舊一直寫著。

許多人說,作家的第一本書總會銘刻曾經生命的印記。顯微來說,或許早在他們創作第一篇欲說還休的小說、四平八穩的散文、捕風捉影的詩中,便能窺見其人生的某種切片──那是未來創作的雛形或核心、隱隱然浮現出的理想與執念。筆下的角色往往帶著作者內心深處的投射,無論是隱祕的情感、未明的焦慮,還是那些潛伏的渴望與夢想。

即使作者自己當下也不知道。

數百個夜不能寐、如倉鼠在窄小的房間裡疾疾困走、跑到客廳望著落地窗外逐漸升起的太陽的日子過後,才發現這不是我一直以為「興奮乃至於腎上腺素激增導致的睡眠困難」(是的我是一個網購明天要到貨今天就會感到開心的人),而是被稱呼為不寧腿症候群(又稱腿部躁動症,Restless Legs Syndrome,RLS)的小病症。它之所以小,是因為它並不會直接帶來什麼致命的後果;它之所以為病症,是因為它在無聲無息中吞噬著安穩的夜晚、藏在日常的持續的不適與煩躁,且幾無治癒的可能。

不寧腿症候群的病因主要與大腦中的神經化學物質失衡有關,尤其是多巴胺。多巴胺是一種神經傳導物質,用來控制肌肉運動和協調行為。當大腦中多巴胺的功能受到影響時,就會導致運動控制的異常。這種異常讓大腦認為與身體之間的連結出問題,於是大腦會不斷發出訊息給身體,身體便以不斷移動的肢體作為回應。

它像是一串錯誤的程式代碼。反覆植入身體微小指令,撥弄著血液中的不安,催促那些看不見的小蟲一同蠕動。於是,移動就成為了唯一的出口。

當時寫第一篇小說時怎麼會知道呢?如神啟如諭示。我早早在高中就把自己包裹進一則預言裡。那些在夜裡鑽爬在血液裡的小蟲探頭。它們是無從抵抗的召喚、難以拒絕的邀請。無法靜止。讓我必須從床上爬起,在無人的房間裡如困獸遊走,或是在深夜裡,轉開門鎖,往闌珊的城市街道信步,走往未知的街角。

又或者,再走遠一點。比如說現在。在義大利的科莫湖畔,一邊打字,一邊捶打按摩我麻癢的雙腿。

在那篇小說的結局中,那個年輕人動了手術,了結了讓他麻癢難當的小蟲。於是他一輩子甘於平凡,注定走不遠了。我幾乎可以看到某個分岔的宇宙中,沒有病的那一個我,過著安穩且庸俗的日子。但我無法揣想,那是好與不好。

不幸也幸的是我的病是無法根治的。

這幾年我的病情(用詞好像過度沉重)越發厲害。以前是久坐或是安靜的夜裡才會發作的病症逐漸浮出,時常在白天也躁動難安。前些日子我在雅典不寧腿大發作,無論我如何扭動或改變姿勢,都沒辦法減輕我的不適。只能拎著鑰匙出門,坐著最早的地鐵,第一班公車輾轉抵達愛琴海的邊緣。撲通一聲跳進海裡去。

請放心。我只是很喜歡在海裡游泳而已。

愛琴海在清晨的陽光下顯現無與倫比的湛藍。在那一刻,我像個瘋子,抱著水開懷的笑了出來。我想,這一刻,我之後一定要寫下來。

於是我仍舊繼續旅行,繼續寫作。不寧的腿帶領我移動,也迫使我去書寫,去探索,去到心底(和實際上奇奇怪怪城市)最隱晦的角落。那種無法安放的焦躁──不管如何嘗試仍無法完全平息的渴望,唯有藉著移動或書寫得以短暫紓解。儘管並未真正抑制那股躁動,但就如同走路、輕敲或按摩時的舒緩,每次落筆的瞬間,也帶來了片刻的安寧。

或許需要在文章的最後加上警語:本文提及的所有醫療知識及疾病症狀僅供參考,不作為任何治療建議或指引。不過說穿了這病也沒有任何永久治療的方式。僅能稍作壓制。就像現在,在凌晨裡吞了兩顆藥,藥的副作用是「日常生活中昏睡、幻覺」。我敲打著鍵盤,一邊渴望睡去,一邊踢踏著腳,像無法馴服的野獸,在安靜的夜晚裡,暗暗張牙舞爪,等待下一次的出發。我想起那個曾經寫出「去除所有癢痛」的自己。或許我們都需要些未解的疾病,隱約的不安,來提醒自己:有些焦躁,無法被治癒;有些故事,永遠在書寫之中。只能繼續移動,繼續寫作,繼續尋找那永遠無法抵達的安寧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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