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昌豪/開刀房的午茶時光
一台手術過後,在刀房裡頭待到最後的,究竟是何許人也?
絕不是主刀的外科醫師,在傷口縫畢的剎那,早換好一套簇新的無菌裝束,刷好手,趕赴隔壁下一台刀去了;亦非流動護理師,病人麻醉結束之際,他們便已轉身推著病床,瀟灑地走向恢復室。撇除我們這群除擋路擋視線別無功用的醫學生之外,每台手術功成以後,那在刀房裡笑到最後的,乃是憑一己之肉身,就將遍地狼藉的紗布、器械、血水、屎尿一掃而空,幾分鐘內魔術般變出一間全新刀房的專業人士──清潔是也。
巨塔裡頭,撇除領有執照的,醫護安寧物理心理等各類個管師治療師,清潔人員雖無證照考核,卻絕對稱得上撐持台灣這座醫療王國不可或缺的臣民。莫要說職業有貴賤,工作不要求學經歷,就以為人人能堪此一行當。醫院內的清潔,每日皆得暴露於各式尖銳金屬、粗細長短不一的針具,須時時防範一個閃神、一次手滑,一見血,便由員工成了病源。不消說會立刻耽誤工作,是日,你還得浪擲大把時間,立刻啟動針扎通報流程。其後,再熬個幾天幾夜等待抽血報告開獎,暗自祈禱不會因而染上B肝C肝愛滋。
工作內容既是清潔,自得成天浸淫在沾滿血液尿液膿液體液的大小布單當中,與各類體液、飛沫、空氣傳染的病源體共舞,永遠不必擔心體內的抗原、抗體,搭不上最新那一款的流感病菌。日復一日的辦公場域,亦沒有辦公桌和人體工學椅,更遑論獨立的隔板、馬克杯,可以讓你每日上工前,先來杯濾掛咖啡手搖飲。當他們每日伊始,步入辦公地點,經常是飄散著薄薄幾層口罩無能抵禦的,優碘燒灼鮮肉屎尿後混雜的風味。總是得花個幾十分鐘忍耐惡臭,才總算嗅覺麻痺,對漫流成河的汙穢和鮮血視若罔聞,經受得住這常人不能忍的就業環境。
人不能忍的,又譬如上班時段從未有真正的休息時間,須維持好站哨的姿態,等著對講機的那端,護理師說7A16-3尿了滿床需換整套床單被單枕頭套,9B20-1床打翻飲料濺到整個病房怕跌倒須馬上清理,501會議室剛剛開會有一百多個便當盒垃圾桶滿了,便得如神明上轎似地出巡,推著滿載掃把拖把各色噴霧布品的清潔車,從車的內緣夾層,魔術一般攤展出藍紅雙色垃圾袋蓋住現場,不消幾分鐘就必須讓垃圾和清潔用品各得其所、一切回歸整潔。他們總能在幾個轉身之間,將病房、刀房和會議室如時光逆轉般,回到屎尿潑灑、廚餘翻飛前的模樣,再忙不迭地趕赴下一層病房的下一場演出,搬演下一齣挪移時空的把戲。
偏偏資本社會也和他們變了個把戲。醫院的清潔大多是委外的廠商,隔了兩層公司的聘僱宛如雇傭關係裡的殖民地,使他們鮮有醫院正職的獎金、尾牙、勞健保,亦未必能有專屬的休憩區,只得偷得病人散去的深夜清晨,放下噴霧、掃具,在門診候診區短暫小憩。他們當中不乏因人生際遇峰迴而數度就業者,亦有患身心痼疾、領有證明手冊者,卻都還奮力抵抗命運加諸個人的不公,一肩扛起人世間最汙穢的重擔,好在這集結病苦之地,活出老病死以外的另一番人性。
切換手術的空檔,我完成術後紀錄,走入刀房的休息間拿取團購的手搖飲,卻正好撞見方才那台刀的清潔大姊,也正悠悠地坐在靠窗的吧台座位,一面大啖便利商店麵包、乾掉一杯即溶咖啡,一面橫放的手機正播送著中國宮廷劇。我刻意揀選了她身旁的位子,假意專心吸著波霸撞奶,實則瞟睨手機裡的劇情。而那樣的午茶時光,興許是刀房的一天當中,清潔人員和我們最貼近的時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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