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玟珒/新居地

新居地。(圖/太陽臉)
新居地。(圖/太陽臉)

新的棲身之所是屋齡三十多年的舊大樓,十層樓,一樓為店面,二樓到九樓各有十多間房,大小、格局不一,有家庭式的房型,亦有獨居套房,十樓聽說為飯店,但似乎已久未使用。擁有十樓的飯店積欠數月的管理費,購屋後幾個月,屬於飯店的那一層樓掛起了出售的牌子。

老舊大樓收藏過往住客的悲喜與生老病死,彼時房仲領我到九樓看屋,天花板壁紙斑駁,牆漆些許脫落,地板瓷磚是過時的暗橘色且有多處破損,前屋主留下的電器家具貼牆擺放,留在原處的家電是十多年前的型號,老屋呈現它的衰頹予我,諸多不堪,但尚能接受。

我想起母親交代的看屋守則:試水試電檢查管線,詢問住戶背景和大樓出租的投報率,仲介一一答了,最後我問他:「這裡以前出過事故嗎?」

仲介眨了眨眼,說:「『這裡』嗎?這一間沒有,但是三樓以前有一個房客上吊自殺過,然後,很多年以前,有人從頂樓跳下來。」

日後我還是住進了曾有人自死的大樓。搬家後常邀友人來此地相聚,想藉著人間陽氣驅散隻身待在屋裡時的森冷。

「放心啦!我來妳這裡打過那麼多次麻將,什麼都沒看到啊!」有陰陽眼的友人這麼說。

「可是你又不是去看頂樓。」

友人語塞,頓了下說:「唉唷!一樣啦!反正你這邊沒有不乾淨啦!」

「沒有不乾淨」,卻也不是「很乾淨」的意思。

購入新屋,正式搬進新家的第一天,我盯著套房天花板角落,想起我未來二十多年每個月要繳的房貸,忽然間有股體悟:我誤以為擁有了一間房子,殊不知實為房子擁有了我,要經濟稱不上穩定的我每個月為擁有它而付出一筆不小的開銷。在時間流逝當中,增加的不只是屋齡,還有我的年紀。轉眼間數十年過去,屋子還是屋子,而我則不知道身在何方。

有了房子就像在某一處扎了根,想跑也跑不掉。過去曾聽聞親戚間的鬼故事,夫妻感情不睦,丈夫出軌外遇,但房子的貸款還沒有還完,故怨偶仍得居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相看兩生厭。家從溫暖港灣變成詛咒,誰都不能從中出逃。

有些時候,我們擁有的事物會反過來宰制我們。這是我買了房子之後學會的第一件事情。

我的新居大樓的套房多出租給學生或初出社會的年輕人,人們搬進又搬出,翻修、改裝是常態。樓下的管理室經常擺放著棄置的大型家電與家具,等候環保局或二手家具業者前來回收。每一次的物品扔棄都代表著有一間房屋新售或新租,下一個搬進來的人是個新的外來者。

因為人們時常搬進搬出、經常翻修的緣故,我白日待在家裡,時時可聽見鋸木聲、鑽牆聲與敲磚聲,每一回的惱人裝修都是一種儀式:送走舊的,迎來新的房客。全戶共有的兩座電梯布告欄上總貼著告示:「某樓之幾因為要翻新瓷磚/打掉浴缸/改善排水/安裝冷氣……施工日期為某年某月至何年何月,望各住戶海涵。」整個大樓像是一個巨大的、未完成的小說文本,小說家處處更動細節,但仍沒有完全滿意的一天。我在這個巨大的小說文中學習不受人注目地、安靜地活成一個平凡的逗點。

時間一久,我倒也習慣白日在家工作時老是響起的裝修聲了。我在噪音中寫稿工作,敲擊鍵盤間想起幼年時我的夢想之一是當一名建築師。彼時我大概還在念國小,老家的大人們總在討論要一起出錢買一棟新的透天厝好讓一大家子住在一起──祖父母、單親帶著兩個女兒的我媽與新婚的小舅一家──於是家中總有建商廣告、宣傳文案。廣告單背後總繪有室內設計的假想格局圖,幼時的我會用薄透的月曆紙將之描繪下來,假裝自己是一名室內設計師或建築師。日後長大得知成為建築師的路途遙遙,且需要極高的考試分數,遂放棄了這一條路。

我還小的時候,母親熱衷於看各種室內裝修的電視節目,深受她的影響,長大之後的我也跟上她的步伐,在購屋後看起影音頻道上各種小屋改建、套房改造的影片。日式無印良品風、韓式屋塔房風、北歐極簡風、低調奢華風……看著影片中被改造得溫馨或大氣的屋子,再看看自己什麼風格都沒有只圖便利好用的套房,心中既失落又羨慕。我好像懂得了母親為什麼以前那麼喜歡看《居家改造王》、《美麗空間》之類的節目,她應該是將自己對家屋的想望都投射在電視節目的精美樣品屋中,一如此時此刻的我。

然而我也明白,這幾年這一類小屋改造的影片之所以會興起,背後反應的是高房價,年輕人普遍買不起房子,遂將金錢與心力轉而投向讓自己的居所更加精緻的文化現象。思及此,在母親的協助下尚能有一棲身之所的我,已經非常幸運了。

沒能成為建築師或室內設計師的我,日後成為了小說家,堆砌文字如磚,一字一句地寫出每一本書、每一篇稿件,一磚一瓦地構建我的文字堡壘。有時會想,這大概是我對後來沒能成為建築師的我之轉化,轉化磚瓦以文字,架構虛擬空間,蓋出一本又一本故事中的世界。

新居地裡面藏有許多故事,每一個家庭、每一個空間都有他們自己的線性敘事,他們的故事以聲音傳遞。大樓隔音不佳,聲音穿牆而來,就算本無意知道的事情也會在無意間聽到。鄰居的歡愛聲、社工家訪獨居老人的例常慰問、某戶人家看電視的聲音、鄰人的日常生活雜音……種種聲音入侵我的空間,而我難以抵禦,大樓的牆壁實在是太薄了。

牆壁在建築史的意義上原是防止偷窺,進而保護隱私或隔絕男女逾矩結合的功能,但隔音不良好的牆壁,某種層面上,失去了這一層功能。他人的生活闖進我的套房空間,使我無意間成為別人人生的採錄者。

剛搬進套房時曾有一段小插曲,住在我家右斜方的是一名上了年紀的老伯,住在我正對面房間的是一位約莫大學生年紀的少女。老伯總覺得夜間九樓總有異音,吵得他不得安寧。他一口咬定是住在他家隔壁的少女因為夜歸而發出的生活噪音所致,三更半夜拍著鐵門要少女給個交代。

我就住在對面,用魚眼把事情經過看得一清二楚,一老一少大吵一架,少女崩潰說出:「我真的沒有在吵,不然我開著門讓你看我有做什麼會鬧出大動靜的事情嘛!」

後來是少女同住同一棟大樓的房東出面把老伯勸了回去,但老伯心有不甘,穿著拖鞋在那夜巡視整個樓層。拖鞋拍在地面上「趴搭趴搭」作響,成為那一晚最擾人清夢的聲音。我躲在被子裡,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動都不敢動,深怕不小心發出噪音(不管那聲音多微小),老伯都會來拍門找我算帳。一夜惶惶,我在夜間反覆醒來好幾次,睡得並不安穩。

隔沒幾天,我看見少女與家人的車出現在大樓下,少女找到新居所決意搬出這棟大樓。管委會為了此事特別貼了告示請九樓住戶夜間不要發出太大聲響。然而,說也奇怪,老伯信誓旦旦有人在夜間吵鬧、擾他安寧,但我個人並無聽見多惱人的聲響,每夜猶能安然入睡。事後聽說老人家患有幻聽的老毛病,明明無聲的樓層,在他的耳朵及腦海裡卻像是有著轟然巨響。老伯所聽見的聲音全是他自己幻想出來的。

我個人比較好奇的是十樓傳來的雜音,分明應是無人居住的十樓,入夜後卻會傳出家具挪動的聲音和跑步聲。我的房間與十樓的地板僅隔著一層天花板,我時常擔心那是「看不見的好兄弟們」在十樓開派對。儘管有陰陽眼的朋友再三跟我保證我的住所很「乾淨」,我的腦袋瓜卻還是會往不好的方向想去。十樓那已經停止營業的飯店裡到底有些什麼東西呢?

某日晚間我終於解開謎底。我和一群外籍移工搭乘電梯,他們和我一樣按下九樓的樓層按鈕,我原以為他們也是住戶,未料,他們在抵達九樓後轉身進了電梯旁邊通往十樓的樓梯間。那時我才意識到,原來十樓整層樓的屋主將十樓的部分房間租給了外籍移工,或租給人力仲介公司充當外籍移工的宿舍。

我不知道那是否合法,我只知道我長久的疑惑被解答了。原來是因為有下班的外籍移工在,難怪夜間十樓常有腳步聲與挪動家具的聲音。或許與我同樣住在九樓的老伯聽見的其實是來自十樓的聲響,卻誤以為是同樓層的人在作怪吧!

因為自住者少,出租者眾的緣故,每次開所有權人大會討論住戶決議總是不容易的。不是出席數未達標,就是討論沒有共識。我們的管委會章程中並沒有強制規定租戶得代理房東出席會議,是以很多時候來參加會議的人寥寥無幾,有些自住戶亦會因為時間上無法配合的關係而選擇不出席。我算是會乖乖參加會議的人,待在管理室前的小小空地,坐在椅子上等候會議進行與結束。

多數的議程與我並沒有切身相關,多數時候我們討論欠繳許多期管理費的十樓大飯店,或者是要不要於頂樓裝設太陽能板等,這些討論後來因為人數問題或會議進行流程有瑕疵而不了了之。大樓的經營管理某種層面上形同空轉,而多數人在這空轉的境地裡依舊於大樓中生活得很好。

我不清楚十樓的旅館飯店最後下場如何?僅知道當我下樓到垃圾回收場倒垃圾時,看到擁有諸多大樓套房的大房東正在與另一名剛出社會的年輕人簽約,年輕人聽著房東的話,乖巧地在租約書上簽了字。這棟大樓又即將成為他人的新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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