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國居／無空好囥

常人若非天生麗質，否則很難躲過白髮這道關卡。上年紀後，剪去白髮，又生華髮，像層層疊疊的山脈沒有盡頭。有人認為老不可逆，索性放任白頭堆雪。有人企圖用雙手堵住黃昏的降臨，拔白留黑，像是去蕪存菁。在我看來，三千煩惱絲，對半的憂愁來自頭髮本身。

阿婆的青春是從地上撿回來的，如同拾穗滿懷希望。不過，拾撿青春的人，非求口腹之慾，而是讓心靈飽滿。我嘗想一個人弓身在阡陌田疇中拾穗，田野太遼闊，一人太孤獨，即便有風聲、鳥聲，那樣的場景依舊充斥著無邊的寧靜，時間就是在這般氛圍裡冉冉而過。在我們家還是三合院平房時，白天幾乎所有的人都忙於田事，偌大的房舍，靜默會傳染、擴張。在尋常日子裡，我屢屢在東廂房長廊，聽見阿婆在房內梳頭髮的聲音，或是持帚的掃地聲，窸窸窣窣。但每回經過阿婆房間時，那些聲音便不翼而飛，直覺有一種隱匿，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進行。

我懷疑是阿婆不想讓小孩子知道她在做什麼，在他人探頭瞬間，下意識動作就停止。數年後的春天，她約莫七十歲，我讀小學四年級，有一回大雨滂沱，沒法子回家吃中飯，她送便當到學校。同學都說她好年輕呀，其實她並不年輕，只是那日特別不一樣，我一時看不出端倪，但經過下午課程後，我彷若感受出那種特別，是來自她白花花的髮髻，多出了一些黑髮，戴著斗笠從後腦勺露出，顯得年輕許多。放學後駭然發現她的髮髻又白回來，直朗朗問她何以然，她從抽屜拿出髮網套，裡面裝著許多掉落的黑髮，套上髮髻後日子就倒著飛，飛得好遠又好遠呀！我彷若在阿婆淘汰的黑髮中，滿足了年少的虛榮，是阿婆那樣心思讓愛孫體面。

那一撮黑髮的力道舉足輕重，它糾結在髮網套中，也糾纏在我心數十載。如今自己來到耳順之年，白髮雖不至氾濫成災，但也爭相出頭，如同雨後春筍。前些時日，驅車載著盛裝的母親參加喜宴，她神清氣爽，宛若回到三十年前，可是上車後心情卻沉了下來，兩眼直瞪瞪地盯住我的頭皮，在後照鏡中像是淺色的鈕釦，原來她看到我頂上零星的白髮，不假思索反射在她那件時髦大花衣裳上。白髮已攀爬兒子頭上了，暗自掂斤秤兩身上那件花衣裳，究竟多麼不合時宜，命我拐彎回家，重新換衫才肯赴宴。

怎麼就非得拐這麼大彎呀！母親略帶感慨以客家話對我說：「會無空好囥啦！」

無空好囥，客家語。空，洞也。囥，藏也。意思是說羞愧到沒有洞穴可以藏，像是成語中的「無地自容」。我想起了四十多前，阿婆集結黑髮讓他的孫子光鮮體面，如今我的白髮卻讓母親無處可躲。兒子都老了，母親又怎麼可能年輕了，那是母親年邁後給我上的一堂儀容課，在歷經世事之後，彷若從中得到啟發。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我努力思索白髮與黑髮間的孝道哲學，就還原母親初時給我的模樣吧，稍加潤飾，讓她覺得自己永遠是個年輕的媽媽，我甘心做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