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育萱/關於異鄉的一個逗點
六年了,我未再踏入南澳這方土地。
踏足與否,跟喜歡與否並無絕對關係。有時喜愛某片天地,惦念那爿小店,卻在復抵的安排過程裡,其他瑣事將人的注意力牽亡而去。
其中風景,線條形體在一窗窗裡加速移動解離,記憶槽裡刮過了痕跡,卻無法提取與重述。這樣的外出,等同未曾移動。後來領悟過來,卻依然不得不繼續循環著為工作奔波的任務──為了簡報會議的工程師,跑業務的保險員,趕著研習的老師。長期在工作場域積累的習慣,定型於手足眼耳神氣,就是這樣的慣習,驅使人更容易選擇離開所愛,為不得不而勞形。
人生手中那張定期月票,許多人乍看擁有充實的行程,出差、開會,直到月票一格一格用罄,然後才是握著月票的自己。除了大規模而幾無文明間隙的所在,能剪碎這張慣性的月票卡。
該怎麼做?
埋進金岳瀑布下方的水潭時,耳不聰目不明,嘩地探出頭,不得不蠻橫地頂開水壓,將天真押入大牢的醜邪之氣,臉髮沁濕,水珠噴濺不歇,負離子大軍源源不絕,漸漸才夠領回能好好呼吸的本能。
都市的菜鳥,也是山林的菜鳥,六年前的我便是如此。所以轉眼之際,見有人繞路攀至溪頂,一絲猶豫也無地往下跳,撞進瀑布沖洩之底時,青春爽辣讓我移不開目光,感官觸動,恨不得自己突然擁有猿猴般敏捷身手,亦能短暫置於驚險之中。說是如此,但突然目睹跳水的人群之中,帶大夥溯溪的人一時困於潭水,心底比誰都慌亂──他雙手雙腳猛划,半浮水面卻吃了好幾次水,看在眼裡,這與溺水無異。該怎麼辦?盯著日頭下源源濺灑的水,不知何時所有人都攀在岩石上緊張等待,每個人神色嚴肅,互瞥環顧──附近沒有救生圈,手機根本沒帶。腦海抽換的幾種方式都滅頂,如同奮力挺出水面的身姿,不停地被水流拉向更深處。
每滴水珠碰撞、交集、譁然,耳畔盡是無邊轟然,正當以為那身影已疲累到沉入深淵之際,圈圈水紋驀然蹬出一道泳姿,身影破浪。他快手快腳地游離瀑布下方,來到磊磊石堆邊。有人伸手,拉他上岸。鬆了口氣,附近一綹綹烤肉香氣一下子自溪谷散放出來,好幾個扶老攜幼來烤肉的原住民家庭已經吃到尾聲,炭火上長型盤繞的香腸蘊著熱,大人隨意聊天,小孩攀跑跳躍在亂石之中,遮蔭未至之處,仍是夏日驕陽,將難得的假日烘烤得酥脆。
冷粼粼的險境似是隔世。
在水中待過好一陣子的夥伴踩在光裸石面,準備返行。回程的手腳快得多,我們沿途發出朗朗笑聲,宛若對一切暗影睥睨不顧。如果返回那個比喻,就像是一把抓起那些規格好的行程卡,一次剪碎。
行程不再非得錨定在必達的路線上。出走即是冒險,甘犯平安之大不韙,偷來歧路,在其上步行一小段。可能有點不適,或者驚嚇,可是本能會帶著自身浮出水面。無意識間,全身的凹隙孔洞被掏洗滌淨,腳下長出新的水路,映著碧藍色的天。
或許是這樣,溯流過一次的金岳瀑布,其涼透,甚至意外貼近幽冥的面貌,都使得記憶黏貼不墜,身體裡始終浮著已經搭乘卻遲遲不願丟棄的票根。
水稻田廣袤沒有邊界,低飛的白鷺鷥不論往那個方向,都不曾真正離開。你來過了喲,擠在小發財車駛向夕陽時,兩側的山靠攏低語,從山坳處慢慢收束橘金色的夕落。我看見夥伴臉上的金箔色調,太過燦美,本人無覺,以致我什麼都沒說。
膚觸被金鍍。
暗夜的前哨戰也同時從樹影處蔓延,分不清是淡霧還是夜色。有人開始引吭高歌。
不需飲酒的沉醉來得太容易,簇擁到眼前的麗景擁抱住每一個前來的身影。我大膽地跟著唱歌,唱猛了,益發大膽覺得這一刻得以永存──即便再過五年十年都得以存在,之後隨時再來就好。
而我未想過,後來我全數忘了在車上豪邁唱歌,在溪畔共歷驚魂的名字。
●
忘記並不是過錯。有時因為忘卻,人才得以活著。
大疫之年緊隨著香港如火如荼的反送中運動,人們每活一日除了得拚搏一日外,未曾料想迎接的明日更加失序絕望。假若昨天是前世,今天是今生,而明天是來世,那麼連今天都成為想抓牢卻粉碎的存在。
疫情正延燒的二年,不給換氣時間,不讓誰離開家屋半步。那些徒增疲憊的出差洽公一律中止,交通班次減少,所有屬於個人意志的移動都必須管制。只是,取消移動義務之後的日子,也未如所願。縮減了移動耗費的精神氣力,便轉嫁至雙眼與鏡頭之間。凝聚專注,該做的日常瑣事一一排入脆弱而連線不穩的網域上,不論是哪種工作,都得花更多時間習慣看著鏡頭的自己,以及同處在線上會議室的人臉。
每個人被迫開啟鏡頭前的旅程,進行這趟旅途,沿途並無風景,僅存空無。當雙眼對焦鏡頭時,螢幕上浮現的臉孔並不真實,那不過是另一雙投射出來的眼眸所凝聚的幻影。說穿了,這是強迫所有人在幻影與幻影交集後,偽裝的真實。凝視與被凝視,線上會議的穿越簡直比時空跳躍更容易,唯一困難的是必須習慣。得比往昔尋常的出差移動更花心神習慣,一定得這麼做,別無選擇,因為這才是存活下來的依據。
在此之前,沒有一個假想是,同時取消所有人類的移動。南半球北半球俱進入奇異的時間力場,愛因斯坦的假說彷彿成真,線性時間的意義不再重要。於是,那些曾經被我走過的地域風土,擠開所有障礙,瞬間貼近在視野最近處。
我以為的忘,並未稍忘,只是將之挪移到腦海深處。此間漫長,猶如鯨落。死亡的鯨魚不會在大海轉瞬殞滅。相反的是,緩緩墜入大海深處的肉身將供養數百種生物,任其所需,嚙咬、吃食、轉化、反芻,海中生存的艱困險惡將因為鯨魚而好轉。先是食腐動物拆解之,再是軟體類動物,至深海底部則有細菌以鯨骨中的脂類為食。擱放記憶至腦海,也會是這樣的歷程,豐饒多汁飽滿的美好片段在下沉的階段時,時間一點一點讓四方飽食。漫長的不是遺忘,而是轉移。事件不再如一尾鯨魚那般完整,而是碎化至如齏,順著血管流通,直至身體的每個部位都習慣為止。
●
一位經常需要南北奔波出差的友人對我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從三十歲起,他就不住青年旅社,一定得選旅館飯店。工作太辛苦,奔忙的生活再也無法適應四周的迥異作息,更別說是打呼聲。
曾經我並不以為意。外出習慣住青年旅舍的我,那次去南澳便是打工換宿,住在鐵路邊小屋,多人通鋪,沒有冷氣,晚上睡覺卻不以為苦。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好幾年,不論是哪,炎炎暑日時我就老這麼做。
各國紛紛恢復往昔航班的今年暑假,我沒有點開前往日本或歐洲的機票,反倒忽然想起島內曾歷之所。於是開啟南澳自然田,打算進行一趟重返記憶的旅程。
後知後覺的我,在粉專上看到去年動了青光眼手術的阿江夫婦縮小經營規模,稱年紀已長,只留下最基本的代耕事業。
打工換宿的年代已經過去了。
疫情之網困住所有人的同時,有許多變化依舊悄然進行,人的抉擇,年歲的受限,人生必然的轉向,有些岔路一旦走去便難折返。
評估起前往南澳的路途之遙,確認了南澳並沒有什麼住宿地點,時隔已久想重溫的心情竟微微地退卻。現在的我,一想及過往記憶之所不在,單赴這片悠然靜土的迢迢辛苦之情便先堵在胸口,浮起了焦慮。這樣的話,旅行的意義便偏移成義務,這幾年來我最不習慣的便是帶著任務前去遠方的模式,遠比單純膠著在辦公室更累人。
已經抵達某處卻仍看不到想看的風景。
我苦笑了。難道數年前決定來打工換宿是因為肯定絕對看得到想看的風景,且容不得意外插曲攪亂?還是說,瀰漫這個世界的疫情不只改變了生活,也改變了心境?將原先感到困守的出差任務變得緊張,加深暴露於病菌中的風險已讓人心跳加速,出趟遠門都是冒險。所以,自由自在的出走反倒成了險不可及,宛若只在古籍祕藏才存在的傳奇?
審視著存在電腦裡的照片,自然而然被海灘或長堤勾起的情感在彼時都屬陌生,但絕景無匹。曾經深刻喜愛的知覺感受並未消失,澆熄半數的是同在這時代,不得不堪忍的自由與大膽。
罩著霧色卻容易讓鑠金日頭照開的地方,那匍匐泥地裡的暗流,魚群在河流裡激打起的細小水花,無法被定於一幀的風景,是我願意前往的理由。亦是我赫然思憶到,不知何時消散的心意。
一只咖啡粗布袋,便足以躺在河堤睡上整夜的安靜暗影。吆喝幾下,再怎麼狼狽也想潛入深潭的身軀。或許我想念的全部不僅僅是南澳,而是我自己。
我不知道今年會不會想回去看看那畝田,也不確定能不能忍受親眼見證一片風景消失了某些事情之後的樣子。然而,若從幸運的觀點來看,那亦稱得上是屢屢失散自我又復歸自我的旅程,與什麼生別離,不為他人道的情緒包圍了我。
我明白當年沒留下聯繫方式的瀟灑,成為永遠斷聯的起點。他鄉未再遇故知,他鄉日久,烘熱青春歲月的力度褪去。那只是一種微小的失去,然而我如此明晰感知,流轉過後的事實已不會變。我對這層認知陌生至極,原來不僅年歲,列車途經的某道風景,極熟悉的地標一晃而過,卻不適合再靠站。
記憶裡的某地駛向遠方,逗留成為逗點。
現在所見,已是永遠的異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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