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琴峰／轉生者的告白

請容我先從聶華苓談起。

我與聶華苓見面，是在2023年九月，愛荷華駐村之時。當然，聶老師並不認得我，我也知道她不會記得我──她的記憶凍結在1991年，與丈夫保羅‧安格爾死別的那一年。年歲使她再記不起新的人事物，我在她的紅樓裡與她談話，她只反覆喃喃說起過往與林懷民的交情，每談不到兩、三句，她的思緒便又會被拉回到那早她一步先入鬼籍的丈夫身上。

一年之後，2024年十月，年滿九十九歲的她安詳離世，與丈夫重逢去了。

眾所周知，聶華苓有著「三生三世」──少女時代在中國大陸歷經烽火，遷台後又遭逢白色恐怖，直到移居美國愛荷華後才真正開枝散葉，創辦「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成就了「世界文學組織之母」的美名。以此看來，聶華苓可說是一名轉生了兩次、過了三輩子的轉生者，

實不相瞞，我與聶華苓相同，也是一名轉生者。

我是一名具有前世與今生，曾轉生過一次的人。

話雖如此，我卻幾乎沒有關於「前世」的記憶。每當我試圖喚醒那些記憶，所有細節便都彷彿消退至一道濃濁白色霧靄的後方，什麼也看不清。即使吃力地捕捉到了一些模糊的輪廓，我也始終缺乏現實感，覺得那不過是某個遙遠得我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陌生人的記憶。

在此，姑且把那模糊的輪廓，喚作「前生之人」吧。

在前生之人與今生的我之間，存在著許多顯而易見的巨大差異。

前生之人住在台灣，而今生的我住在日本。

前生之人主要說中文，以中文思考，以中文表達自我；今生的我則主要說日文，以日文思考，以日文表達自我。

前生之人只是個沒沒無名之輩，缺乏對未來的展望，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今生的我已充分了解自己是誰，也對自己的成就滿懷驕傲。

前生之人充滿苦悶，夢想著夭折，實際上也在二十歲左右便自絕了性命；今生的我已能在人生中尋找希望，雙眼所見的是遙遠的未來。

更有甚者，前世之人與今生的我，不論名字與性別也都不同。前世之人被世界認知為一名男子，而今生的我則是一名女性。

當然，兩者之間也是有共同點的：前世之人與今生的我都熱愛語言與文學，相信文字才是照亮世界的光，夢想將自己編織出的篇章傳播給世界。

我知道的，這個世界會將像我這樣的轉生者，用「跨性別者」這種標籤進行定義，但這種單純化的標籤，從來無法正確理解與捕捉到我的真實感受、我的人生軌跡，以及我的自我認同。

我不是跨性別者，而是一名曾將自己殺死一次，後又投胎轉世的轉生者，是在自滅願望的盡頭被拖進黑暗的死蔭幽谷，又從絕望深淵裡重獲新生的轉生者。

與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不同，我並不擁有具連續性的、直線式的人生。阻絕在「前世之人」與「今生的我」之間的，是一陣鋪天蓋地的濃霧，以及決計無法跨越的深不見底的幽谷。兩者之間的巨大斷裂，就好比寒武紀大爆發或是恐龍滅絕一樣，那是一種足以使世界的風景為之一變的，決定性的斷裂。

因此，再沒有什麼詞能比「前世」與「今生」，更貼切地表達斷裂的「之前」與「之後」了。前世之人跌跌撞撞地在蜿蜒的夜路上徬徨，終至撞上一堵荒謬之牆，碰上生命無法存續的臨界點，只得用盡全力，捨身一跳。那人摔到谷底碎成了千段萬段，我則接收了他的殘存念想與記憶碎片，活在今生。

在這絕大多數人都不是轉生者，而是活在直線式的連續時間的世界裡，我的轉生肯定是一種奇異而不可解的經歷。正因對這點心知肚明，我才徹底隱藏自己轉生者的身分，也對前世的殘存記憶絕口不提。不只是因為我還沒找到適當的方式來描述那橫亙在前世與今生之間的巨大斷裂，以及從死蔭幽谷中重獲新生的奇特體驗，更是因為我切身明白，一旦我試圖加以描述，這世界便會立刻要求我將「前世」與「今生」加以連結，彷彿那是一條未曾斷裂的直線。

我得把話挑明了講：「前世」與「今生」是絕對無法連結的。在死蔭幽谷的深處，有著一群嗜飲人血的魑魅魍魎，他們萬頭攢動、成群結黨，四處徘徊著尋找獵物。「前世之人」便是被他們折磨至死後，被吸乾了血、吃光了肉，又啃盡了骨頭。所以那個人已經不在了，早就化作一縷微塵，風一吹就散了。我無法與早已不存在的人進行連結，且若一旦試圖連結，恐怕只會將那些駭人的魑魅魍魎，喚醒到現世。

是的，徘徊在死蔭幽谷深處的魑魅魍魎──過去我一直避免談及他們的存在，卻沒想到有部分的魑魅魍魎竟然自己攀上絕壁，張牙舞爪地要加害於今生的我。我拚死命抵抗，他們卻像將「前世之人」啃食殆盡時那樣，毫不留情要抹殺我的存在。他們啜飲我的血當酒，啃食我的肉作主菜，又貪婪地汲取我的絕望與淚水充作小菜，從中獲取至高無上的愉悅。

魑魅魍魎有一種特殊的習性：他們總自以為自己比我還要懂得我究竟是誰。他們完全忽視「今生的我」的真實存在與經驗，冥頑不靈地指稱「前世之人」所剩的那一縷殘存記憶才是真正的我，接著又揮舞著利刃，要把實際存在的「今生的我」趕盡殺絕。

過去整整兩年半，這些魑魅魍魎不斷揮舞著語言的利刃，用盡各種方法要否定「今生的我」存在的事實。他們的話語散發著難忍的屍臭，日復一日奪去我生存的意志。

正因如此，我才必須點亮一盞更大的燈，必須創造出更大的希望，為了照亮自己前方的道途，也為了與同伴們攜手互助。魑魅魍魎所喜好獵食的，總是那社會上僅存數％的壓倒性的少數者。他們的習性始終一貫，就是要奪去LGBTQ+，特別是跨性別者的生存意志，吸取他們的喜悅，並推落至黑暗的死蔭幽谷之中。

我選擇與社會上最弱勢的人們站在一起，不論我身在何方，我都不會變卦，而會堅決捍衛包含跨性別者在內的LGBTQ+族群的權利。

我是一名女性，是個驕傲的女同志，是以語言文字照亮絕望、編織希望的作家，也是一個拖著一點前世殘存記憶碎片的轉生者。這就是今生的我的真實與存在，憑他是誰，都無法否定這樣的真實。

而或許有一天，或許等到適當的時機──或許真有那麼一天，我能夠回頭悼念那殞命於死蔭幽谷深處的前世之人，並試圖為其昭雪遺恨──等那一天真的到來，或許我便會試圖再次收集、撈起那些沉沒於幽暗水底的記憶碎片，並以語言文字為之賦形。或者，也有另一種完全相反的可能性，我也可能殺死「今生的我」，再轉生一次，成就我的「三生三世」。

不到那一天，誰都無法預言未來，但現在的我，就是現在的我，不是其他的任何人。只有這一點，才是唯一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