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昌豪/褥瘡
褥瘡,因長期壓迫導致組織灌流不足、壞死所致的疾病,慣出現於久病臥床者的薦骨、髖骨與腳跟。
初次聽聞褥瘡,是四年級的臨床課程,濕式換藥的實作。一具男性的下體,猖狂而近乎暴力地攤展於模具桌上。一群男同學課前,早哄鬧鬧地包圍把玩起塑料陽具,直待上課鐘響,一旁主治醫師冷不防伸手,將模具翻面,指著尾骶骨一處缺損的皮膚、斑駁的紅色凹陷,說那是「褥瘡」,一個住院病人身上常見,卻總被忽略的痼疾。實習前一定要學會如何照顧褥瘡,切勿放過每個啃噬健康的隱微徵象。
操作時段,我們幾個學生排成一列,依序打開無菌布包,戴上橡皮手套,用浸了(代替優碘的)早餐店紅茶的紅褐棉支,在凹陷的坑谷周匝,以同心圓的方式,由內而外,規律、重覆地,一支、一支、一支圈劃;復捻起另外三支棉棒,沾以生理食鹽水,緩緩把沾滿番茄醬、蜂蜜芥末、撒上黑胡椒的模具傷口,清潔乾淨。再將空無一物,僅留有暗紅塑料的模具內裡,塞滿用以吸膿的無菌濕紗。然後遞出學習護照,直盯主治醫師蓋章、幾句短評,復又把剛塞好的紗布翻開、丟棄,在那如隕石磕碰過的體表,重又擠上一包麥當勞番茄醬達美樂胡椒鹽。
一直要到實習之後,我才認識到:真正的褥瘡,怕是與餐桌無緣的。褥瘡的位置多近肛門,每次換藥,沾滿滲液的紗布免不了沾染褐黃、稀糊的屎尿,連同在皮下持續腐化、潰瘍的結締組織,蟄伏於斯的表皮菌厭氧菌密密叢生。要待到紗布撤下,發酵多時的酸味如獲宣洩般噴濺而出時,才曉得小小一塊褥瘡,哪怕戴了多層N95擦滿多款芳香劑,也難抵禦陣陣惡臭。以棉支同心圓地環繞,清潔傷口旁未遭侵蝕的體膚,取出窟窿內吸附膿血,或綠或黃的髒紗布,旋又以乾淨的濕紗填滿那氣味匯聚的窟窿。隔著雙層手套把裝滿壞死細胞的塑膠袋打結、封死,往感染性廢棄物一扔,倉皇逃滾出病房,回護理站、洗手台,一股腦地,把眼前能見到的,管它是消毒液洗手乳酒精優碘,全都壓個十幾來下搓洗雙手,反反覆覆、來來回回,唯恐一絲絲惡臭,滯留指尖指縫指甲。
偏偏實習醫師與褥瘡最是親暱。每日早晚的例行換藥,由實習醫師負責將白板上「換藥」欄位的床號預先謄寫於腦海,推著笨重的換藥車,沿著床號的升冪,逐床與相貌各異的褥瘡互道早安、晚安。起初,我以為換藥是眾多異化的醫療處置中,最標準、缺乏異質性的。要到實際換過了幾輪,才認得那些列在白板上的褥瘡,原來是擁有各自名姓的。一些褥瘡慣生於足跟腳趾,是血糖經年飆高,嚴重糖尿病併發的「末梢神經病變」,日復一日的換藥如年曆,倒數著截肢的時日;一些扎根於薦骨,是典型因久病臥床、翻身不利,導致組織灌流不足的「壓瘡」,其中的皮肉生了又長、長了又壞,層層疊疊如年輪,書寫著中風、失能的病史;更嚴重的,是整片腰部、背部俱皆凹陷、酸腐、潰瘍,得見銀白色的肋骨、半透明的肋膜,隨呼吸掀歙起伏的「第四級褥瘡」,需趕緊會診整形外科、評估皮瓣移植,才得見一絲康復的可能。
可無論他的名姓生辰,褥瘡的出現,往往暗示病人的某部分未得到妥善照顧:匱乏的營養、癱瘓的四肢、有菌的環境。身懷褥瘡的人哪!除卻中風、失智、腦出血等重大病史,尚且伴隨高血壓糖尿病腎臟病一類多重隱疾,亦是慢性病房、長照機構的常客。
然而,每日查房,鮮有主治醫師真正在意過褥瘡。若非壞死多日,導致感染、發燒,褥瘡幾乎不曾成為病情解釋的一環。像一條敵軍蟄伏、危機滋長的戰壕,住院那幾周,褥瘡只由同樣易遭人遺忘的實習醫師,在每日兩次的換藥之時,無聲關照著。
若果住院是一篇交響樂章,褥瘡的照顧,頂多只是樂譜上,一個慣常被演奏者忽略、不起眼的力度記號,只有多事的感染科與善後的整形外科,在會診時還願意多瞅幾眼。
可某些褥瘡,卻連家人也遺忘了。
無論科別,總有幾床病人,長達數周的住院,未曾有家屬露面。這些病人身上,也大多帶著褥瘡。他們在安養機構因發燒、意識改變而被119送到院,出院後又帶著同樣的褥瘡,被同樣的機構派同樣的人手接回。查房時,陪病椅上永遠只有一位不諳中文的,委請醫院臨時聘雇的外籍移工,間或吐出幾個破碎英文詞彙,讓人勉強拼湊病程的跌宕起伏,又趕在醫師離去前,惶惶將病人翻面、打開尿布,刻意展示出那胡亂擠滿了藥膏的褥瘡,被紗布層層包覆如繭。
某一年的過年值班,我經手一床嚴重褥瘡的換藥。褥瘡的主人長期臥床、身體失能,BMI僅剩14。看護翻身時,我驚見他的背部已無完整皮膚,幾乎全是由大小褥瘡,一塊、一塊拼貼而成。那些褥瘡以不同的形狀,盤據由肩膀到臀部的體膚,猶如中學地理課本上的,立體、肉紅色的崎嶇地勢:豔紅處海拔最高,地勢最為兇險,橘黃色是不同厚薄的筋膜真皮層巒疊起的丘陵,少許的綠地是尚未壞死的綠洲,由治療巾攤展成無菌的平面。病歷標註著他幾十年護理之家與醫院間來來回回,生活有如褥瘡在他背上鐫刻的紋路那樣崎嶇、坎坷。幾個大片褥瘡接壤背部腰部,十幾包巴掌大小的燙傷紗布亦填不攏整座隕石坑。一天兩次的換藥,須號召兩位護理師、一位實習醫師、一位住院醫師,合力消毒、清洗,動輒花費半個鐘頭,方能將大小褥瘡皆以濕紗填覆、以乾紗包裹。
他的身旁也有一位看護。那位看護似乎是此次住院臨時聘僱的,對換藥不甚嫻熟,更不經久視潰爛、腐敗的褥瘡。換藥時,他總側著身子,將頭撇向另一側,才敢扶起病人的肩。待護理師告訴他「好了」,才半信半疑地撇過頭,半睜著眼,瞅向那些以乾紗完好包覆的、若無其事的窟窿。
可就連看護也沒見過他的家人。唯有在我們接過看護撥通、開好擴音的手機,才有機會耳聞家屬的音訊。一名自稱他兒子的中年男子隔著話筒,唯唯諾諾地應著醫護,其後不時傳來嘈嘈切切,大人、小孩擠在狹小空間的笑聲,哄雜成一片年節特有的背景音樂。而通話內容,亦多圍繞在未盡的手術、切片、抽血、X光,及新換上的抗生素。褥瘡,鮮少在一串難解的醫學詞彙中,占有一席之地。
畢竟在時間無情的啃噬下,那一大片褥瘡,怕是無法癒合了。既然不會康復,又何必反覆提醒健康的人們,一段永不完滿的,人體的缺角呢?
行醫至今,讓我印象最深刻的褥瘡,是一位長期生活在街角的病友,因突發性的高燒獨自被送來急診。
來診時他意識不清,但心跳血壓標準、尿液乾淨,呼吸音清澈無痰,胸部X光亦無任何發炎跡象。理學檢查的末尾,正想宣布一切如常,我卻意外在薦骨處發現一塊二乘二公分的褥瘡。那褥瘡並不很大,可一翻開壞死的皮膚,卻立刻竄出酸腐的惡臭、汩汩滲出綠黃黏稠的膿液。滲液下的組織,潰瘍、腐敗,宛如甫遭炮擊的彈坑,冒著縷縷硝煙。我聯繫好外科醫師,立即安排手術清創。可當我試著尋找病情解釋的對象,才驚覺病人竟無看護,亦無可聯絡的親友。無人能負擔醫療支出、代行醫療決定,及替他簽署住院期間,所有必要的處置與手術同意。
主治醫師也拿那一小片褥瘡沒轍。我們聯繫社工,多方申請補助善款,卻始終難湊到一筆最基本的清創手術費用。
那時候啊,我才發現:像他這樣的褥瘡雖然很小,卻是整個社會上,最大、最難治療的褥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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