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瀚嶢/那些引發想像的刺

黃瀚嶢手繪的小檗。(圖/黃瀚嶢提供)
黃瀚嶢手繪的小檗。(圖/黃瀚嶢提供)

▋刺的兩端

刺,多麼微小,帶來的感官卻那樣巨大。刺雖像武器,卻似乎主力防禦而非進攻(而對手是誰呢?)。刺突出,刺朝外,往往朝向對手,然而一旦朝向自我,甚至就在體內,自己彷彿就此剝離原本,得不斷面對新的自己。刺的想像非常多元,刺的尖端精準又懾人,但由刺尖回望,那刺生出之處,會是什麼?彷彿這問題背後,又是某種包容與同理的開始。

如果認真討論起「刺」的概念,在文學想像中,首先或許是某種自我防衛:如刺蝟之人,奮力保護柔軟的內在。詩人小令的有名句子,就帶著這種外與內的張力:「告訴我要如何拔掉你身上的刺而不讓你/落下任何一滴淚」(出自〈仙人掌〉一詩)。

另方面,刺好像又可主動激發些什麼。話中如有刺,或許是挑釁,卻又有著引導意味。近年備受矚目的詩集《骨鯁集》,或許就是相當直接的一根刺,布農與泰雅混血的詩人黃璽,以漢字在封面寫著銳利句子:「要活得像魚刺,哽住他們的喉嚨。」這讓所有臺灣讀者都得開始反省,殖民歷史中,始終完成不了的原住民族轉型正義。

由刺激發,這種想像,大概會引出「刺點」(Punctum)一詞,由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明室:攝影札記》一書,討論影像作品時提出,大致用來描述相片中,不預期地開展出想像的某個細節。儘管在法文中,這個單字主要是斑點、小孔,或者引申為觀點的意思,但來到中文翻譯,「刺」就成為一種飽含感官的意象,一種受攻擊後,瀰漫開來的體感。

目前任教於臺中,大肚台地邊的靜宜大學,在討論到在地生態環境時,我們往往引用郁永河《裨海紀遊》中的一句:「林木如蝟毛」。原本大家都解作,大肚山在十七世紀仍鬱鬱蔥蔥,樹木多得像毛髮(那為何不用牛毛?),並用以對比如今反覆火焚的廢耕地場景。但一位在地的文化工作者提出了一個近乎「刺點」般,極具啟發性的概念:在乾燥的台地環境,植物多數都生有刺。郁永河在探索台地的時候,一定也體驗過這裡多刺如蝟的藤蔓與灌木。

▋乾旱與戰爭

乾燥之地多刺,從生態概念上想,多半是植物在條件嚴苛的環境中,對於累積緩慢的珍貴組織,長期演化出的防衛機制。硬葉、刺狀構造與揮發性精油,是討論地中海型氣候與高原氣候時,標準的植物形相。而在古地層的化石中,這些無論物理或化學上的「刺」,往往搭配著的,是大型哺乳動物的多樣化,畢竟大型草食動物才怕刺,小如昆蟲,則是另一種尺度的戰爭規則。大肚台地曾有三、四種鹿的存在,如今均已大量滅絕,那些失去天敵的刺,像在悼念。

刺有時的確是想像的箭頭,隱隱指向不在場的對手。台地上有種名為「烏刺」的灌叢,植物誌上以其果實形狀,命名為「馬甲子」,但在地人多叫「牛港刺」,或「牛公刺」,大概就是連公牛都不敢靠近那些鉤爪狀的深色刺尖,因而可以作為圍籬植物。另一種植物更有生活感,叫刺竹,每個新芽都是爪一般的刺,臺灣許多地方早年種為防禦用的聚落邊界,成為族群戰爭的記憶紋理。而當刺長成竹竿,就成為家屋的結構用材。

事實上很多植物的刺,不止用來防禦,還用來固定,成為釘子或鉤子。例如野地的薔薇藤蔓,用刺鉤著其他植物往上爬,到高處開花。想想《小王子》故事裡的玫瑰,實是源於這種生態適應,防禦又鉤纏。

有本以航照圖討論臺灣大尺度地理的奇書,名叫《地景的刺點》,作者黃同弘以詩人與研究者的眼光,在地圖上尋找可辨析與延伸討論的細節。有趣的是,這本書提及的「刺點」,除了是討論的開展,指的卻也是早年軍方將一張張相片以圖釘連結固定時,刺下的那些孔點,那些參照點,遂又成為某種隱喻,串連起了我們對臺灣的理解,錨定了空間與時間。

大肚台地的有刺植物。(圖/黃瀚嶢提供)

▋匱乏與連結

想寫「刺」這個主題,或許對我個人而言,有個切身的不安,來自我的名字──嶢者易缺,意思是尖的東西容易斷。我想到削尖的鉛筆,一落地就斷,斷了還是有稜有角。脫穎鋒芒,所帶來種種成長中的難關,自幼本就是心中陰影,長大後發現,原來就寫在名字裡。

一直想著如何不缺,越想越覺得,刺就是生於缺。窄瘦減省才能成為細細的刺,刺又是為了守護匱乏的資源。例如仙人掌把所有葉面積都省了,遂成為最有利的防禦。旱地生荊棘,荒年起兵燹,我想到幾個臺灣前線的海岸或島嶼,環著島都遍植有刺的林投、瓊麻、龍舌蘭,也有仙人掌,堅硬的植株化作劍、鋸、狼牙棒,這些生物不是原產於沙灘,就是荒漠,本來的演化適應就帶著戰爭的內涵。

然而念及瓊麻,腦中忽有了另一個畫面:在美洲的沙漠,瓊麻的花季,會忽然從劍刃般的植叢中,抽出一根瘦高的花序,自平野中拔地而起的擎天之柱,像大地的刺。但那與其說是武器,更像天線,用以召喚數公里外的蝙蝠鳥類前往享用花蜜,為植物授粉。其實在沙漠中,很多植物的刺具有擾動氣流,凝結水的功能,那些刺從虛空中聚攏稀薄的霧氣,成為露珠,成為集水的工具,生態上叫作「外部導水系統」。

作為邀請與匯集,尖刺稜角,由此轉為另一個概念,用以連通。或許這反而更符合「刺點」一詞的原意。我想起研究所時,曾研究一類多刺的小檗屬植物,在環境嚴苛的高山草原上採集,被那些葉片特化的三叉戟刺入指尖,斷在皮下(逼得我要用另一根刺去挑出),忽覺那手中的刺點,其實是某種古老的遺留,讓我連結到了曾經廣布全球的冰河期草原,甚至更深的時間,那小檗演化之初所在的古地中海氣候。

刺痛之點,作為天線,作為通道,或許才是事物作為意象真正的運作方式。文學中另一個著名圖像,大概就是針尖上跳舞的天使。那些仍在臺灣群峰上遙遙記憶著古老的冰河與乾旱,繽紛的孑遺動植物,在巨大臺灣地體的那些尖端,不正是一群在刺尖舞蹈的生命嗎?我過去研究室的學長游旨价,幾年前出版過一本《通往世界的植物》,就是論述著這些高山植物,作為探針,到底接通了怎麼樣一個恢宏的演化過程與地質歷史。

▋刺尖的世界

另一個角度,在許多個人生命書寫的文本中,或許也正就是那些,迫使我們面對內在缺憾的刺,才成就了文學啟動的瞬間。就像宋冬野的歌名〈平淡日子裡的刺〉。

童年最令我震撼的一根刺,位在《睡美人》童話的紡錘上,公主成年那日,被紡錘的刺給刺破手指,即陷入昏睡,整個王國即陷入昏睡。那甚至不是縫衣針,而是多數時候並不刺的,用以捻線的紡錘。我也始終無法理解,為何當那根刺(只那麼淺地)進入主角的身體,整個世界秩序就停止了運轉(只剩荊棘還在生長,逐漸包裹了城堡),彷彿生命的鐘面指針不再位移。許多心理學的詮釋,賦予那魔法紡錘各種女性生命的象徵意義,在此不贅述,只是想起,後來讀到哲學家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對於災難的書寫,忽覺那黑洞般的描述,非常類似那座沉睡的城堡:「災難毀壞一切,卻又讓一切完好地被保留。」我想著那個被刺尖觸碰的世界,霎時自存在中剝離,懸浮在自我之外,永恆運轉。

曾讀過一本文學專論《成為人以外的:臺灣文學中的動物群像》,書中有個統計,說華語現代詩作品中,出現最多的動物意象,竟是蚊子。這帶著口針的,擾人的微小昆蟲,到底干擾過多少文學人的心思(與皮膚)?蚊子注入的是什麼樣的刺激物,引發了多麼廣泛的過敏?蚊這個字就很有趣,文化的文,帶一個蟲字邊,像某種如影隨形,惘惘的不安。而或許就是這不安(與癢),帶來了焦慮與思考。

或許在文學領域,痛癢都不是問題,缺也不是問題,無憾就無從行動,沒問題可問才是真正的缺憾。

自那些刺尖上,由心靈開展出的奇異維度,甚至可能,正是現代文學的基本發端──這場刺尖的舞,自現代性席捲世界,在這個亂世之初,即召喚著讀者,忍痛擠過刺點的狹窄孔道,霎時通向那廣大的藝術領域。眼前新天新地,大方無隅,誰還在意,自己原來盯著的,竟是那幾根小小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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