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坊／喜劇演員的恐怖人生

美國童星珍妮特．麥考迪，在2022年出版了這本驚世駭俗的回憶錄《我很高興我媽死了》（時報出版），揭露了成長創傷。這是一本若麥考迪母親還健在，就絕對不會問世的書；但如果她的母親還活著，至今麥考迪肯定繼續活在母親的控制之下，人生也將更加崩壞。因此，我也跟著慶幸：「很高興她媽死了。」

到底，麥考迪媽媽是怎樣的人，為何她的死亡成為了值得慶祝的好消息？實際上，麥考迪的母親並非嚴格定義下的惡人，她並未對女兒施暴，也並非沒有盡到母親養育孩子的責任。她甚至為了女兒的前途發展，犧牲許多時間，開車陪著女兒到處試鏡。但她的可怕就在於「一廂情願地犧牲」：正因為付出了心血，所以掌握了對女兒的控制權，女兒只能感激。這種控制型的媽媽，在亞洲社會並不少見。如果今天這本書的主角都在台灣，女兒也選用了同樣的書名，台灣社會究竟會同情女兒成長時所受到的壓迫，還是同情母親死後遭受非議的遭遇？這正是此書讓人驚恐的地方：麥考迪的媽媽，其實一直都在我們身邊，而且她們始終都沒有錯，錯的都是不懂得感恩的孩子。

麥考迪此書在美國引起巨大回響，輿論檢討了自戀型人格母親對兒少的危害。麥考迪會成為童星，是因母親將自己的夢想投注在女兒身上。女兒從小為求母親開心，努力試鏡取得角色，為家裡負擔家計，把大人的擔子都背在自己身上。這個沒有童年的小孩，比同年紀的孩子更懂得看大人的臉色。當她發現母親不希望她長大時，便在母親的指導下病態節食，讓身體萎縮，好將自己固著在幼小的軀幹之內，也從此落下飲食失調的病根。母親知道女兒取悅之心，便狡詐利用這點，對女兒加以操控。當女兒未照自己的意思行事，母親便突然露出化療時的掉髮光頭，讓女兒愧疚；當女兒被狗仔拍到與男友交往的照片，母親也用詛咒語句轟炸，到女兒粉絲頁面留言羞辱。母親死後，麥考迪的暴食和催吐症狀已經完全失控，在治療師指出母親對她的虐待事實時，麥考迪已無法接受。她成為了個只懂得無條件去愛母親的人，即使自己早已千瘡百孔。

麥考迪是個喜劇演員，但她更喜歡寫作。對她而言，寫作才是真實的，表演是虛假的，是眾人期待的產物。只因為母親冷淡的一句話：「我希望妳不會愛寫作多過於表演。」麥考迪便丟下了筆。直到母親死後，她才得以擁抱作家的角色，誠實寫出這本回憶錄。然而，喜劇表演最終也成為她的一部分了，明明寫的是恐怖回憶，文筆卻極其幽默。母親彌留之際，家人開始輪流報告生活驚喜，看看是否能讓母親甦醒。到她的時候，她卻說：「媽，我現在瘦到四十公斤了。」對母親來說，這個寶貝女兒的價值，竟然得從體重多少來決定。這荒腔走板的母女關係，讓人覺得又好笑又可悲。

麥考迪的童年過得極其可怕，但有段回憶卻散發著鵝黃色的溫暖光圈。小小的麥考迪在草坪上背著台詞，外公陪伴著她。心疼她不能好好當個小孩，於是外公拿出了一個《怪獸電力公司》的大眼公仔，對她說：「這看了總令人發笑，我希望他也能逗妳笑。」最終，麥考迪成為了個溫柔的人，即使這麼痛苦，在字裡行間，她仍在逗讀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