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讓/愛家的大男人:談《小太陽》
1
竟有這樣一本多情的書,寫家庭生活的點滴瑣碎,而且是個男人寫的!
五十二年前,子敏的《小太陽》出版。當時男作家放眼天下,忙著寫形形色色的題材,少有人煞有介事寫「女人話題」的無聊家常。他算是開路先鋒,恐怕讀者誤以為他眼界太小,特地在序裡「正名」,說明大男人寫家庭並不失男子氣概,並精心塑造他心目中的大丈夫形象:
「他並不是橫眉立目,聲色俱厲,手握巨斧的那一型。我是寧靜的,雖然在少年時期也經歷過貧苦的生活,但是心中並沒有一絲絲的『挫折感』。天地之大,竟沒有什麼是我要報復的對象。這應該歸功於我所受的教育。我對心目中的大丈夫所要求的條件是很嚴格的。他應該是一位彬彬的君子。他應該有溫、良、恭、儉、讓的美質。他的『大勇』,表現在諒解、堅毅、勤勉、有恆,跟忍受肉體痛苦的能力上……」
這段話雖不算慷慨激昂,但一句緊追一句,理直氣壯,幾乎擲地有聲。正當我也不斷在思索什麼是男什麼是女,怎麼定義男子漢大丈夫,子敏替我把意想中「溫柔敦厚仁義禮讓的君子」勾勒得一清二楚,心中豁然一亮:「單憑這段話就值得了!」幸好我並沒就因此心滿意足放下書,因為真正美妙的在後頭。
先從搭建舞台開始,他描繪那「一間房的家」。起句有點像「早上起床刷牙洗臉」的小學生作文:「窗戶外面是世界。窗戶裡面是家,我們的家只有一個房間。」窄小,擺了各式家具,中央是廣場,二尺見方。每次兩人開門進屋都覺得自己的家真是小:「我們站在廣場的中央,面面相覷,廣場已經滿了。」可是他們布置得「五光十色」,充滿了情趣。沒有廚房,他們在籬笆旁另搭了個小小間,「像路邊賣餛飩的小攤子」。家小並不妨礙他們請朋友來度周末,圍坐方桌吃飯,「擁擠得像一口小鍋裡燉四隻鴨」,一樣吃得很高興。這是個自得其樂,不在乎自己小的家。
在這侷促的空間裡,大女兒誕生了,讓他們睡眠不足疲累不堪,可是照亮生活像個小太陽。接連來了二女兒和三女兒,最後成了五人的家,加上一條狗,吵嚷熱鬧。小太陽們從印刷尿布的嬰兒變成了搶奪地盤的戰士,生活越來越複雜,忙碌混亂不堪,有時超過做父母忍耐的局限了,不變的是愛心。
貫穿全書,光的意象一再出現。
〈停電五十小時〉,寫停電夜裡點蠟燭的暈黃之美,尤其寫燭光光圈內外的強烈對比:
「一個人有事要離開燭光的照明半徑,一家人就用送行的眼光目送他走入黑暗中。聽到腳步聲響,大家都忍不住抬頭睜眼,在黑暗中摸索。忽然眼前一亮,一張親人的臉,迎著燭光,又回來了,大家讓出位置,邀回家的親人入座,親切的探問燭光外黑暗世界中的情況。」
「房子成為外面的世界,真正的『家』在燭光裡。」
最後一篇〈小螞蚱〉寫孩子漸長,做父親的在女兒心目中的地位跌落了:
「你回家的時候,自己再不像一道亮光了……你在孩子面前出現的時候,就像『一道亮度並不比原來已經很敞亮的客廳亮度強』的光,引不起孩子的注意了。」
他以各種角度寫自己景色迷人的家,溫柔多情,苦變成了樂,幽默又生動。我們一句句讀來像看電影,進到了那個小家庭的世界裡。
2
我這本《小太陽》是純文學出版社六十一年的初版,封面橘紅底一扇大窗,純文學叢書的招牌設計。半世紀多了,看來還是新,打開見紙頁泛黃,才感到確實老舊了。想當年初讀一定立刻愛上,現在仍覺魅力不減,然感觸複雜許多,角度寬了,考量也深了。書裡觸及的種種事物不是似曾相識就是親身經過,彷如回到從前,不禁湧起一陣鄉愁。
記得小時起初住金山,後來搬到了永和。兩女三男五個小孩,一起玩,一起圍坐方形餐桌做功課,搶看故事書,偶爾鬥嘴打架,一家七口熱鬧融融。金山租的小屋比子敏一間房的家大,占地最大的是舊式廚房,有個「沒用的」黑色大灶。緊接的小房間放了小飯桌凳子和藤椅,最裡間是小臥房,一張通鋪全家像鍋貼擠在一起睡。父親在永和上班,有的周末回來,我們小孩浩浩蕩蕩到公路局車站迎接,等候父親出現,手裡提著禮物。父親是我們小世界裡的第一號大人物,神衹式的罩了一身光亮,帶來歡樂驚喜。當我們走在他身邊回家,浴在那光裡,腳步輕飄飄會飛了。許多事如《小太陽》所寫,大半生以後回看,也如奇珍微微發光。可是我從沒特意去寫童年的家庭經驗,除了自傳性短篇小說〈我不在眷村長大的童年〉,但與其說是謳歌童年或搶救往昔,不如說是為了澄清「我不是眷村出身」這件事。只有在《兩個孩子兩片天》裡,以母親之眼描繪友箏的童年,可說接近《小太陽》的趣味。
因此子敏身為大男人而一心一意捕捉他的小家庭生活,格外難能可貴。他在序裡解釋寫家庭生活「形同寫流水帳」,是「一種寫作上的挑戰」。可是他不在意,寫得很認真:「癡心的想在流水帳裡尋求一點意味,入迷的拆散流水帳,組合成新秩序。」最有力的辯白是:「一切偉大的文學作品都是重新組合了的流水帳織成的,問題是能不能織出錦來。」並以杜甫詩句「夜雨剪春韭」就是流水帳作例子。
他並不關心寫得好不好,引以自豪的:「卻是我寫得勤,寫得有恆,幾年來一點一滴的,竟累積了五十多萬字,這種勤奮,倒真真正正是大丈夫本色了。」
我帶了憐惜看這瘦削近視睡眠不足的中年男子,拿了不屈不撓的毅力等全家入睡了才熬夜寫作,日日年年,以無比的愛心、好奇和想像,捕捉生活裡大大小小的樂趣,端出來這樣一本閃閃發亮清新可喜的寶物,確是令人刮目相看。我並沒看見一個窩囊書生,而是堅強勇敢可比「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堂堂男子漢。而且更勝一般男子漢的,是他有創意和幽默感,能化腐朽為神奇,處處是好句。如寫多雨:「濕衣服像一排排垂手而立的老人,躲在屋簷下避難。」寫憂心等候妻子生產食不知味:「似乎花錢吃了一肚子的舊報紙。」〈小太陽〉裡寫:「她的尿布像一幅一幅雨中的軍旗,聲勢浩大的掛滿一屋……書桌的領空也讓出去了,我這近視的寫稿人,常常一個標點點在水上……」
對我更有意義的是,以《國語日報》獨特的新白話文體寫來,並以引號強調別出心裁的用語,淺白接近童言童語,適合小孩,也適合大人,格外親切。讓我想起小時讀《國語日報》,進而投稿〈我的嗜好〉登出來,以及讀《國語日報》出版的童書和「茶話」專欄的日子。往事已老,可是多麼溫馨。
3
倒是有一句讓我眉毛微微揚起。在〈焚燒的年代──為櫻櫻寫的〉他寫:「『父親是家裡的燈』。他是童年的小孩子心目中『最美麗的光』。」我不禁嘟噥:「那母親呢?」不是他那句話不對,而是不全對。
召回自己童年記憶,無疑正如子敏所說,父親是最美麗的光。第一次讀《小太陽》,相信我立即認同毫無異議。我們一群小孩,哪個不在父親身上寄託了強大的期待和信任?父親代表了權威與知識,更代表了新奇和快樂──是他下班了買麵包蛋糕帶回家,是他星期日帶全家到台北逛書店買書或上館子看電影,是他買收音機、電視機、錄音機,是他偶爾拿了一根笛子有腔有調的吹,是他給我們一把口琴,更多更多。
然我已不是當年的小孩,自己也是個母親。多年來思考身為女性,尤其身為母親的意義,分明看見在這「光亮的指數上」,父親和母親間的巨大差距。誠然父母都是子女心目中的光源,然而幾乎可說父親奪取了絕多的明亮。父親彷如太陽,光芒萬丈。母親則如月亮,反射柔光。這亮度不平等,在書裡也明顯可見。子敏儘管有不少地方頌讚妻子和女兒的母親,然那個從生產餵奶換尿布到買菜做飯洗衣,無微不至讓家庭得以順利運行的「她」似乎隱不可見,沒有神衹的地位,不高高在上,不引人注意。我們都視她為當然,她再做牛做馬筋疲力盡我們都看不見。父親帶來一點快樂,我們奉他為王為神。而母親不過是管家、廚子兼下女,沒什麼光輝奪目的地方。
這是社會現實,不是子敏有意貶低妻子抬高自己。他對妻子的感情處處可見,下雨天見她撐了傘到廚房去,「我心裡有送她出遠門的感覺」。淡淡一句而有千丈深情。即使在兩人爭吵的時候地位也沒有高下,輸贏未必一清二楚。在〈她〉和〈半人〉篇裡,他特地把鏡頭對準了妻子,讓我們看見她接近全知全能的「偉大」,與相對之下他簡直白癡的低能。正如成長期間,我們子女只見母親黯淡無光,操心太多,不准這不准那,累得說不出話來,哪比父親風神瀟灑。等到中年以後回顧,才看見她不眠不休鞠躬盡瘁,為我們每一個灼燒生命奉獻了自己,悟到誰是真正偉大。
4
《小太陽》是本明亮的書,因為子敏投射亮光到所有事物。不管寫什麼,好比為女兒準備聯考緊張,或為女兒進入焚燒的青春期擔憂,都能以輕盈的筆讓沉重的題材起飛。
然《小太陽》也是本扎實有分量的書,從身為父母到人生意義,涵蓋廣闊而且深遠。以說笑的語氣寫來,乍看輕鬆愉快,似乎一口氣可以看完。我發現自己一次只能看幾篇,撿標題看,來回參照,一路慢慢品味思索。
〈打架教育〉,從女兒打架談到怎樣利用機會,讓子女培養出一種「暴力所不能征服的堅強,侮辱所不能汙損的尊貴」。似乎效法孟子「威武不能屈」對大丈夫的要求,難怪他自嘲是古人。孟子的要求高不可及,然而在這無品無恥橫行的時代,我們都需要一點能夠挺直脊梁的骨氣和尊嚴。我讀了三遍,希望有所幫助。
快要寫完時,上網搜索這本書,驚喜發現早已成了經典,歷經了許多版本。而且這道「最美麗的光」一直亮到九十六高齡(2019),仍然好奇求知熱愛寫作,出了更多書,有的還附帶了自己的插畫。此外看見一張小女兒當年給父親拍的相片,他坐在書桌旁,轉身面對相機微笑,正是那個清秀斯文朗朗照人的大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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