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青澀年代──序《寂寞的十七歲》三十周年新版
▋夏濟安先生的小說啟發
我的第一篇小說〈金大奶奶〉是一九五八年寫成的,登在夏濟安先生主編的《文學雜誌》上。那時《文學雜誌》是五◯年代水準最高的一本文藝雜誌。遠在高中時期還未進入台大外文系之前,我已常常讀到夏濟安先生的文章了,當時自修英文的學生每每會訂閱台大趙麗蓮教授主編的《學生英語文摘》,這是一本很能引導學生學習欣賞英文讀物的雜誌,我就是在這本《文摘》上讀到夏先生的文章的,幾乎每期他都選一段英美文學名著,逐字逐句細讀分析,完全是採用當時英美學界流行的「新批評」法,New Criticism。有一期,夏先生引介了美國作家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的名著《戰地春夢》(A Farewell To Arms)小說的開頭第一段文字。他引用美國批評家卡洛琳˙戈登的評論。《戰地春夢》是敘述第一次大戰義大利抵抗德國、奧地利軍隊侵略的故事,美國青年亨利遠赴義大利北邊戰場自願參加紅十字會擔任駕駛,後邂逅英籍護士凱瑟琳,彼此熱戀,但戰爭將二人無情分離,凱瑟琳已身懷亨利的孩子,但不幸難產身亡,徒留亨利追恨。這是一本反戰小說,第一段由男主角亨利以第一人稱追述當年在義大利前線北邊小鎮的情景:村莊有一條河流,烈日照耀下,河床的卵石變得枯白,軍隊士兵踏步走過,塵土飛揚,滿沾灰塵的樹葉,紛紛殞落。夏先生分析這一段,因為小說寫的是戰爭與死亡,河床枯白的石頭可能聯想到戰死士兵的枯骨,早秋殞落的樹葉正象徵著青春愛情的早夭。這一段的語調是低沉的、感傷的,哀悼戰爭的殘酷及愛情的失落。夏先生的分析對我啟發甚大,閱讀小說不能光看表面文字,原來背後還有許多層層複雜的深義。
後來我看到一九五七年改編的電影《戰地春夢》,洛.赫遜(Rock Hudson)跟珍妮佛.瓊斯(Jenifer Jones)主演,影片票房賣得非常好,可是卻變成了好萊塢式的愛情片,男女主角太俊美了,反而失去了小說中的滄桑感,海明威本人很不喜歡這部改編電影。這部小說有自傳成分,第一次大戰海明威的確自願參加過義大利戰場的紅十字會,那場戰爭對海明威當然是刻骨銘心的。
在一卷二期的《文學雜誌》上,我讀到夏濟安先生的小說批評經典之作〈評彭歌的《落月》兼論現代小說〉,此文長達一萬多字,充分展示夏先生文學批評功力之深,見解之高,他的眼光敏銳犀利,點評之間,往往一針見血。這篇評論亦是按著「新批評」的路子,從字裡行間,點出玄機。彭歌的小說《落月》是講京劇名伶余心梅一生悲歡離合的故事。夏先生雖然稱讚彭歌的文字流暢平順,但他花了更大篇幅點出《落月》人物刻劃不夠深刻,小說結構的弱點與不足。夏先生同時又把中國現代小說的缺點一一指出,他這篇評論可以說是指引小說創作的範本,亦是台灣文學界首篇「新批評」傑作。
▋在《文學雜誌》刊登第一篇小說
考進台大外文系之後,一心一意就想在仰慕已久的《文學雜誌》上投稿,當然先得認識夏先生,經人輾轉引介,我終於把第一篇小說稿交到夏先生手上。那是個夏天暑假,剛念完一年級,我到夏先生的宿舍去找他,夏先生的房間堆滿了書,桌上椅上床上,橫的豎的,許多舊封面的洋文書。天氣熱,夏先生只穿了一件白汗衫,一面翻閱我的手稿,一面菸斗抽得呼呼響,等待夏先生評語的那一刻,我的心都快跳出嘴巴來。夏先生看完我的小說稿,卻抬起頭向我笑道:「你這篇小說文字很老辣。」於是我的第一篇小說〈金大奶奶〉便登在《文學雜誌》五卷一期上了,這當然是我夢寐以求的事,多少有點喜出望外。一個開始寫小說的人,他的第一篇作品受到肯定,會產生意料不到的衝擊。我跟同學們合辦的《現代文學》上登出好幾位作家的第一篇小說,後來這些作者都成了名家。他們回憶起第一篇小說登上《現代文學》的情況雖然各有千秋,有的興奮,有的狂喜,緊張則一。
一九六一年《現代文學》第十一期登載了三毛的處女作〈惑〉,三毛抱著那期雜誌大喊大叫,踉踉蹌蹌跑上家裡的玄關,從此三毛便開始了她的寫作生涯,那年她才十六歲,後來三毛變成了一位萬人迷的作家。王禎和低我兩班,他害羞,在走廊上他把他第一篇小說稿〈鬼.北風.人〉一把塞到我手裡便落荒而逃,這篇小說成就了他與張愛玲一段因緣。一九六一年張愛玲訪台,她因看過王禎和的〈鬼.北風.人〉,裡面描寫的花蓮風情引起她的好奇,她去花蓮遊玩,而且還住在王禎和家,那恐怕是張姑奶奶最接近人的一次了。施叔青早慧,十七歲便寫出了第一篇小說〈壁虎〉刊在一九六五年第二十三期《現代文學》上,我初讀以為是位男性作家,文風慓悍,沒想卻出自一位高中女學生之手。「這篇慘綠少年的囈語,時隔四分之一世紀之後,出現在大陸的雜誌上,不時傳出彼岸文化人們的驚嘆。」施叔青寫這段話是有點得意的。奚淞的〈封神榜裡的哪吒〉在四十四期《現文》上一露面便震動文壇,小說內容深刻,形式新穎,全然不像初試啼聲,奚淞這樣回憶:「創作生平第一篇小說的悲壯感和狂喜,使我不眠不休,幾乎落筆不能止。」奚淞與三太子哪吒結了一輩子的緣,奚淞寫哪吒,其實是在寫他自己。所以說,不只我一個人發表第一篇小說受到肯定,欣喜若狂,我的許多作家朋友都有相同的感受。感謝夏濟安先生,他幾句鼓勵的話,讓我順當的踏上寫作之路。
▋《寂寞的十七歲》裡的寂寞靈魂
接著我在《文學雜誌》又登出了另一篇小說〈入院〉(後改為〈我們看菊花去〉)。除此之外我早期小說幾乎都刊載在《現代文學》上。那本雜誌常常缺稿,有時候我還寫兩篇小說登在同一期上,創刊第一期我寫下〈玉卿嫂〉、〈月夢〉,因為不好意思一個人登兩篇,便用了白黎、鬱金兩個筆名,後來在《現代文學》三十七期上又同時發表兩篇小說〈思舊賦〉、〈謫仙怨〉,因為那期把我拿來當封面人物,那是當時主編余光中的主意,他希望「建立本土文學的信心,鼓勵本土作家的士氣」。三十八、三十九期的封面是於梨華、周夢蝶,當時我的名氣遠在他們兩人之下,余光中把我推上封面,他自己也覺得有點冒險,萬一「日後封面人物若是『大未必佳』,主編就會落個『揠苗』之譏」。
我的那些早期小說後來輯結成集便是《寂寞的十七歲》,書名取自集子中一篇的篇目。隔了大半個世紀回頭再看自己這些少作,當然不免覺得這裡多了一點,那裡少了一點。不過我選取〈寂寞的十七歲〉作書名倒是無意中點中了題,怎麼搞的,在這本集子裡竟寫下了一大群寂寞的靈魂Lonely Souls。〈寂寞的十七歲〉裡那個糊里糊塗的十七歲少年楊雲峰寂寞得自己寄給自己空信封,拿著電話筒自言自語講空電話。這篇小說我用第一人稱「我」來敘事,有些讀者誤以為這篇小說是自傳性的,有我自己的影子在裡面,其實我在中學的功課很好,不像楊雲峰常常留級。我們家的家庭地位是以成績單來排的,我的成績單總是排在最前頭,所以躲過了父親嚴格的要求,不似楊雲峰總是吃他父親的排頭。可是不知怎的,我卻特別憐惜楊雲峰這個懵懂少年,畢竟我自己也有過寂寞的十七歲。
玉卿嫂是個猛烈的女人,雖然她外表溫柔文靜,她與她那個小愛人慶生其實也是兩個Lonely Souls,她愛他愛得發了狂,最後只好兩人同歸於盡。這段冤孽式的愛情。卻引起了影視戲劇圈很大的興趣,一九八四年《玉卿嫂》拍成了電影,楊惠姍主演,張毅執導,楊惠姍在一次座談會上說:「我拍過一百部戲,人家都以為我只拍過《玉卿嫂》一部。」《玉卿嫂》的確是楊惠姍的代表作,她演玉卿嫂演到這個角色的心底裡去了。張毅導這部片子,卯上全力導出一部頗富詩意高水準藝術片,難為他,把玉卿嫂內心複雜的情感抓得這樣準確。楊惠姍終因《玉卿嫂》獲得亞太電影展最佳女主角。一九八五年,香港舞蹈團藝術總監舒巧把《玉卿嫂》改成了舞劇,由舞蹈家梅卓燕擔綱,我在香港大會堂看的這幕舞劇,我倒沒想到,玉卿嫂又跳起舞來,第二幕玉卿嫂與慶生的雙人舞互相撕扯跳得驚心動魄,一九八八年《玉卿嫂》舞團應邀到北京演出去。二◯◯五、二◯◯六,《玉卿嫂》分別在台灣與大陸拍成了電視劇,由徐貴櫻、蔣雯麗分飾玉卿嫂,兩部電視劇都是台視導演黃以功執導,大陸版的慶生是范植偉,是我推薦的。最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二◯◯五年同年上海導演徐俊把《玉卿嫂》改編成越劇,由方亞芬主演,一下子玉卿嫂又說起紹興話來了,方亞芬因演《玉卿嫂》而得到梅花首獎。
在《寂寞的十七歲》這本小說集裡,我寫了一大群寂寞的靈魂Lonely Souls,〈悶雷〉裡的福生嫂、〈黑虹〉中的耿素棠、〈月夢〉裡的吳鍾英醫生、〈那晚的月光〉中的李飛雲、〈芝加哥之死〉的吳漢魂、〈安樂鄉的一日〉中的依萍,還有〈上摩天樓去〉的玫寶。這一群Lonely Souls,情感上無所依歸,一個個慌慌張張,東抓西抓,好像在驚濤駭浪的大海中撈到一塊木頭,便緊抱著載浮載沉下去。他們的躁鬱、他們的徬徨、他們的傷痛,也多少反映出我少年時期青澀年代的心境。
▋心景逐漸清澈
我一九六三到美國進到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坊去念書,差不多有一年的工夫無法執筆寫作,家中鉅變,母親遽然去世,初到異國,種種刺激,紛至沓來,於是方寸大亂。直至六三年底聖誕節,學校宿舍關門,我獨自到芝加哥住在密歇根湖畔一家舊旅館裡,有一天黃昏,我在湖邊散步,突然心中起了一陣頓悟的奇妙經驗:天上飄著雪,上下蒼茫,湖上一片浩瀚,沿岸摩天大樓,萬家燈火,四周響著聖誕福音,到處都是殘年急景。我立在堤岸上,心裡突然起了一陣奇異的感動,那種感覺,似悲似喜,是一種天地悠悠之念,頃刻間,混沌的心景竟澄明清澈起來,驀然回首,二十六歲的那個自己變成了一團模糊逐漸消隱。我感到脫胎換骨,驟然間,心裡增添了許多歲月。黃庭堅的詞:「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不必十年,一年已足,尤其是在芝加哥那種地方。回到愛荷華,我又開始寫著了,第一篇就是〈芝加哥之死〉。
上面一段是我好多年前寫下在密歇根湖邊的一些感觸。繼〈芝加哥之死〉我又寫了幾篇以美國為背景的小說,可是中間突然蹦出一篇〈香港──一九六◯〉來,登在《現代文學》第二十一期上,時間是一九六四年六月。這完全是一篇異數,我是先用英文寫,再由自己寫成中文的。因為作家工作坊的碩士論文是文學創作,詩集、小說集、長篇小說都可以。〈香港──一九六◯〉英文版便是我的碩士論文小說集其中的一篇,後來刊在紐約州立大學New Paltz校區一本雜誌 Literature East & West 一九六五年那一期上。英文版和中文版有些細節稍有不同,例如桂花涼粉在英文版便成了lemon jelly,桂花涼粉英文讀者可能不知道是甚麼東西,而且不容易譯成英文。又例如闔家剷是一句廣東話,咒人全家死絕,是由一個灣仔妓女口中罵出來的,一連兩次,英文很難譯出其中意涵,於是我便用:God damn you! God damn you a hundred times. 中文版〈香港──一九六◯〉只能算是用中文重寫,不能算英文版的翻譯。這篇小說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可是歐陽子在替《寂寞的十七歲》寫序的時候,敏銳的指出:「白先勇的小說,幾乎全以人物為中心,故事總是跟著人物跑的(只有〈香港──一九六◯〉是例外。在這篇裡,真正的主角不是余麗卿,不是她吸鴉片菸的情夫,而是香港這一個小島)。」現在看來,這篇小說其實是在寫香港命運的一則寓言,從政治、社會、文化來看香港,背景是六◯年代大陸大躍進造成大饑荒,香港受到很大的衝擊。我們家是一九四九年到香港的,經過大變動,驚魂甫定,總覺得香港只是一個暫時的避風港,不是長居的定所。香港這顆東方之珠,表面璀璨風華,核心裡其實有其經不起狂風暴雨的脆弱性。〈香港──一九六◯〉全篇都是用意識流的手法,那時剛剛讀過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喬伊思(James Joyce)、維珍妮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凱瑟琳˙安˙泡特(Katherine Anne Porter)等人用意識流寫的小說,探索到人內心潛意識的深淵,於是便對意識流小說感起興趣來,嘗試把這種手法用到〈香港──一九六◯〉上。其實是從這篇小說起,我在寫作技巧上,在小說主題視野上,都跨前了一大步,與我前期的作品有了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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