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義／銀座重逢

1

背後，普通話，前面，台灣語、香港粵言，我沉默地前瞻後顧，華人終於占領了日本東京世界名品陳列的銀座。

請勿批判資本主義。現實表白──沒有錢，你啊，哪裡都走不出去。請別再說：理想主義，那是多麼荒謬、遙遠的半世紀前的「烏托邦」幻覺，我曾經抵死相信，今時我遺忘。

因之，這不是報刊時尚版文字，誇張而炫富的千萬珠寶或百萬皮包；借問──帶著昂貴的「名品」，美麗而哀愁之妳，捫心自問：快樂嗎？青春不再，晚秋今時，美麗終會春秋接續，請不要臨鏡沉鬱，害怕夫君會有外遇？只想凜然問妳──歲月，男人包容妳多少埋怨？男人比女子更沉靜，聒躁之妳，如此沒自信？

2

沒有自信？青春時亮麗的首府大學學歷又能印證什麼？不如在此時東京銀座香奈兒二手皮包店排隊買到黑色鑲金的斜背小包，多麼溫慰知心，妳那忙於公司業務的先生回首，訕訕然地稱美鼓勵，他不懂香奈兒，但他內心一定歡喜妻子在東京愉悅地買到心愛的貼身物……我會付款，妻子安心。先生訕然地首肯八字。

丈夫訕然，不意味對妻子忽略，請相信。

東京銀座，座席鑲銀，必然貴族自許？明治天皇決意現代化之抉擇，是全然向西方學習；只有文學家夏目漱石最清楚，留學英國，最不快樂……讀他小說：《我是貓》。多麼誠實、正直之人，從不依附權貴，視大人而藐之。

借問──何以島鄉如是沉淪？

……無解。

3

白花瓣靜謐開在書房檯燈下小瓷瓶。花啊，你要告訴我未來如何？事實上，我早在年前發表於報紙副刊散文，我已明澈表白：絕望。

慨嘆而言──台灣，希望幾許？非我諍語憂慮提示，何以所質疑的腐敗竟然如幻成真……不久之後，老或病之吾輩，昂然辭世，猶若享壽一○一的齊邦媛先生，不留戀、未遺憾，漂亮典範的《巨流河》，純淨的島嶼留書。

八十歲從台北麗水街毅然移居林口長庚養生村，她凜然言之──我還有自己生活要過。

4

銀座漫行，我想尋及書店，這般昂貴地價的東京首邑，書店應是神保町，不可能位於銀座吧？竟然存在百年文具老鋪：鳩居堂。憶起畫、文兼美的雷驤老師，曾在通信中告之──他每到東京就不忘去銀座「鳩居堂」買慣用的四百字稿箋才感得心應手……

敬慕入店，不買四百字稿箋，見及僅有一支的紫花紙扇，絕美的安靜等待有緣人，驀然想念久未拜謁的雷師，毫不猶豫地取扇付款。

回台後，簡訊呈扇影。老師，您看見嗎？

5

些許倦然之我，暫縮在狹巷間抽菸靜心，舉目望之，銀座戰前古堡般建築──和光鐘錶店仰然在望。精工舍日本國產手錶彷彿永恆的印記……八十年代中葉，父親癌逝，他未留給我任何遺產，醫院送回家中的救護車我陪伴，哀傷的脫下左腕間父親珍愛的精工舍機械錶，我傾耳悲言：爸爸，這支錶就給我紀念吧。

……很多年後，我擁有昂貴的R、I瑞士名錶，卻惦念送給曾經視為知心兄弟的J君，在他事業潰敗時的勉慰，早交絕不相識。

6

妻子說：別忘了名之「椿」咖啡店，我們戀愛時初訪的銀座美麗相看。椿是山茶花，古老原味不若流行的美式咖啡星巴克……那是銀座第幾條通？上樓訂位，電腦螢幕竟有「吸菸座」選擇，妻子容我長年嗜好，實是憂鬱症不服「百憂解」，借菸制鬱的理解，感謝她。

三樓坐定，但見桌無菸灰缸？迴望四周客群，沒人點菸何以？侍者送來咖啡、甜點，問之「吸菸座」何在？答之：二樓。下階一看不禁莞爾，如電話亭般近牆箱室，單人獨享之。

7

妻問我：三越百貨或X六為您挑件時髦西裝外套吧？不語之我回以微笑、搖頭，她解意了解。家中群衣已然豐實，時髦今時，難以吸引我這固守「昭和」年代的執拗美學……一如文字書寫，筆與紙堅持不渝，似情愛不變節。

光影迷離，銀座彩麗，如在小說，合應馬奎斯魔幻寫實。駱以軍、郝譽翔，是我一再寄望的由衷豪筆……何時，相與再遊銀座？弟妹般以東京作題，異地回溯原鄉，許是父母的遙遠旅憶，小說終究比散文更詭異，那麼詩呢？

8

子夜酒後散步銀座

所有燈光都熄滅了

舉目星月安靜

微醺異鄉人只有你

天涯海角沒有距離

芥川近，春樹遠

夏日貓，三島劍

精工錶想起父親

咖啡山茶花不忘

懷鄉人說要回去

9

銀座回旅店，U車司機白髮背影，但見東京塔夜時依然旅人群聚，子夜零時大家呼數最後十二秒鐘……十、九、八、七、六、五、四、二、一……塔燈準時隱滅，它，也要睡了。

沐浴後，掩被入眠，夫妻互道：晚安。隔床伸手相握，是否憶及昔時彼此發現是這一生最真切、眷愛的那一個人的長久等待？妻深睡，夫還醒著，他想起兩千里向南的島居，陽台花樹，交待過的兒女是否記得來澆水？

銀座似近還遠，青春晚秋重遊還是異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