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宇翔/勢有剛柔,不必壯言慷慨
▋台灣現代詩中少見的反諷特質
瘂弦生於河南,自古以來河南盛產詩人,謝靈運、杜甫、韓愈都是河南人,與他一同渡海來台的同鄉,還有周夢蝶。青年時代瘂弦於大動亂中入伍,隨軍輾轉來台,先是從復興崗學院影劇系畢業,其後服務於海軍。曾獲諾獎的美裔俄羅斯詩人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也曾是海軍一員,對這一行當極為讚美,認為海軍能使人視野開闊,心神通透,目光銳利。
瘂弦與布羅茨基的詩歌似乎都帶有一種賦格般的層層音型、樸素的意象不時帶刺,以及台灣現代詩中絕少能見的反諷特質(irony)。我想像瘂弦和布羅茨基都曾在鹽霧與濕冷中,淡然嚼著菸草,在國的邊疆上搖搖晃晃,自有一種局外的通脫與睥睨,冷肅與甜蜜。〈水夫〉詩中,瘂弦在第一段展開「思念-月光」的動機:「他拉緊鹽漬的繩索/他爬上高高的桅桿/到晚上他把他想心事的頭/垂在甲板上有月光的地方」,後面一段,則是女子在無窮遠處,大陸某地的呼喚。隔段立即結尾,倏忽收束在:「而地球是圓的/海啊,這一切對你都是愚行」,將地海遼敻間,情人彼此的呼喚,以「地球是圓的」加以諧謔調笑,是瘂弦一貫的手法。
瘂弦詩中的反諷常被談及,有人說他「經常並置相反的、衝突的意象」,這是指「修辭性反諷」,幽微地製造局部的戲劇張力,譬如在〈馬戲的小丑〉中,小丑眼看嘲笑者「(她)仍盪在鞦韆上/在患盲腸炎的繩索下」,暗示敘事者恨不得將這條繩索剪掉。或者名作〈上校〉,「他曾聽到過歷史和笑//甚麼是不朽呢/咳嗽藥刮臉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而在妻的縫紉機的零星戰鬥下/他覺得唯一能俘虜他的/便是太陽」,以「不朽、戰鬥、俘虜」等詞彙,反襯大戰結束後,日常生活的零餘瑣碎。
▋「內與外斷裂」之同依共存
依我之見,瘂弦詩中的「戲劇性反諷」,其實遠勝於「修辭性反諷」,即在於他能夠出入不同敘事視角,帶有「間距」地,使讀者以旁觀之姿,進入詩中角色(無論是詩人自我或者他人)的「內在斷裂」,而每一句又如露珠般,絲滑地遊走在情感的荷葉邊緣,順從斗狀的軌跡,環繞核心,在那一小片海洋中翻滾遊戲,旁敲側擊,不至於嚇人地墜落,毀滅。楊牧曾藉《文心雕龍》中一句「勢有剛柔;不必壯言慷慨」形容瘂弦其樸質有情,從不刻意求新,也不販售淒厲,而是謹慎的同情(Circumspect Sympathy),哀而不憫。瘂弦出生北方農村,詩中常見一系列前現代般,如面朝荒野而坐的暖色圖景,而他也鍾情於馬蒂斯(Henri Matisse)被譏嘲為「野獸派」的畫作,曾賦詩題獻。如此可見,瘂弦必然深悟於世界的面貌,常有一種「內與外斷裂」之同依共存,其荒涼絢麗,溫柔蠻暴,無心而有情,如此他寫道:「馬蒂斯,我知你並無意/使一切事物成為亡故」。
▋寫屬於生活的詩
寫於1981年3月7日聯副編輯室,洪範版《瘂弦詩集》自序的結尾處,常有人提及「生活即是詩」一句,並據此加以推論,詩人意識到「從此只須生活,而不須寫詩」了。實際上,前文中瘂弦提及當時二女出生,看著孩子在搖籃裡的笑窩,心中「寫詩的意念是那樣細細地、溫柔地觸動而激盪;也許,生活裏的詩可以使我重賦新詞,回答自己日復一日的質詢與探索」。顯然,「生活即是詩」並非一種對詩的休止、迴避,毋寧說,是「欲拒還迎」,引出另一種作詩法──寫那屬於生活的詩──而這樣的詩,瘂弦並非沒有寫過:
整整的一生是多麼地、多麼地長啊
縱有某種詛咒久久停在
豎笛和低音簫們那裏
而從朝至暮念著他、惦著他是多麼的美麗
──〈給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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