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映筑/流放記(上)

流放記(上)。(圖/王春子)
流放記(上)。(圖/王春子)

這是最後一個冬天。

我走在積雪的道路上,沿著河岸走到碼頭。018、058已經在那等待。

碼頭旁有簡單的市鎮,往回眺望能看見流放地的堡壘,那裡有個湖泊,是河流匯聚之地。

靠近河畔的水浮著碎冰,環繞停泊的老舊官方運輸船。工人在甲板上把被冰水侵蝕而腐壞的木板拆下來,由我們這些流放者搬到岸上。

一進一出的搬運過程很安靜,我扛著木板走了一趟又一趟,河水沾濕肩膀。事實上拆船這個工作沒有多辛苦,搬磚塊和鏟積雪也一樣,會累但不會耗盡體力。

我剛來的時候跟099說過這些,大概是用有點慶幸的口氣。099搖搖頭說你沒搞清楚。說得好像他自己有搞清楚一樣,我知道在這裡有很多事我們從來沒弄懂。

現在流放的日子快結束,我們偶爾可以選擇要去哪邊工作,058每次都想很久,念著天氣長官晚餐之類的話。018伸手把他推開,隨便指個地方。他說選什麼都一樣。

但我是認為坐著吃屎和站著吃屎還是有點差別。

冬天太陽下班得早,我們也跟著提早收工。回堡壘後可以在公共空間找樂子,樂子通常是吵架或痛扁看不順眼的人。天黑後執行官會把流放者趕進室內。

在堡壘內三十多個流放者編為一組,同吃同住並分配一名執行官。我都叫我們的執行官大鵝。018問過原因,我說因為他老是像鵝一樣神經質的到處亂逛又亂叫。

之後018開玩笑說大鵝把人趕進房內是母鵝趕小鵝溫馨回家。058說沒有一個鵝窩要擠三十多隻鵝。

有啊,繁殖場,然後下一站是屠宰場。我說。

哈,058說。

晚餐後是讀經時間,《聖經》是堡壘中唯一可以讀的書。同一組的流放者在同個房間,沿著長桌依序坐下,執行官沒有規定要讀哪個章節。多數人喜歡把內容讀出來,狹窄的空間中各種回音撞擊牆壁又反彈,有時候會撞到我的頭,很痛也很煩,我就用手把聲音揮開。

過程中有人會突然擁抱別人,卻被對方揍了一拳;有人越念越大聲,高舉雙手朝天上尖叫著祈求救贖;有人倒在地上求耶穌帶他去天堂。他真的離開了,滾了好幾圈後被執行官拖走。

記得以前跟099坐一起,在吵雜的環境下可以聽見他平穩的聲音,為什麼他可以那麼淡定,好像下一秒我突然躺上他膝蓋他也可說聲基督保佑你。有時候我能記住他讀過的句子,在睡前寫進筆記。但不是每次,畢竟有太多雜音。

隔天早上例行集會,所有人嘴裡吐著白煙,在太陽還沒出來前繞著堡壘跑三圈,再回到會場。我們面對司令台排成直排,接下來是執行官喊話時間。喊話內容可以歸類成服從、奮鬥、榮譽、團體精神。

018說執行官應該有個官方手冊,裡面有宣講要點甚至還有逐字稿。

那真是辛苦他們,每周把同樣的內容背出來,還要加上制式的表情和動作。我說。

喊話結束後會有團體榮譽競賽頒獎。晨跑時喊口號的精神也列入評分範圍。我看過執行官在餐廳發現窗溝裡的一粒沙子,還有翻過垃圾桶後找到一封寫錯的信,然後在那組的格子裡畫叉。

今天我們這組得獎,大鵝紅著臉在台上接過獎牌,那是一片薄木板,上面刻著獎項。

每次最安靜的部分是最後一名的組別上台,執行官脫下他們的內褲,集中成一坨後往天上丟。

我們立正看內褲亂飛,台上的人搶。

搶到最多的可以拿走手上所有內褲。我也曾搶到最多內褲,當時大鵝叫我把搶到的分給組員,才有團隊精神。

搶到最少的要把內褲套在頭上,擁抱每個組員。台上內褲套頭的人突然開口,執行官把內褲往下扯蓋住他嘴巴。

他沒有話要說。

集會結束後,狗嗅到興奮的氣息,一邊猛搖尾巴一邊跟著大鵝進屋。

他們就在屋裡,興奮到忘記關門。大鵝高舉獎牌,嘴裡念念有詞。旁邊的狗不停汪汪叫又跳上跳下,他終於把獎牌放下,拿到身前,每隻狗爭著舔那塊獎牌。

粗厚的舌頭用力磨過表面,一根舌頭舔完換另一根,每人只能一下,把獎牌搞得濕答答。

「流放地肉排。」我說。058問為什麼。

「因為狗喜歡,而且肉排在流放地很少見。」

「你知道也不是所有的狗都能享受肉排。狗分兩種。一種是寵物狗,主人的最愛,有舒適的狗窩和肉排,偶爾犯錯咬壞主人的拖鞋,只要撒嬌就可以被原諒;另一種是看門狗,要在寒冷的夜晚蹲在門口守夜。有時主人路過隨手丟個肉末給他們就感激得不得了。」

「你會把這些寫在你的筆記裡面嗎?」018突然問。

我點頭。

058想了一下:「好吧,但我們不能確定寵物狗是不是真的喜歡肉排,他們只是舔過,連一口都吃不到。」

「小心說話,他們會聽到。」我瞪著他。

018趕緊接下去:「至少099很喜歡。每得一塊牌子他就要我們放一塊白樺樹皮到他床頭上。」

「他什麼都喜歡。」058笑了。「他幫別人工作的時候很開心,幫016和044掩護時也很開心。」

「還有聖誕節把酒讓給你的時候也很開心。」018看向我。

058戳了戳我說:「那酒只有聖誕節才有,又那麼小杯,你也敢跟人家要。」

「你還靠到他身上,一喝就噴他滿身。」018補充。

那時候的事我記不清了,很多事都模模糊糊,像在大雪天裡奔跑時的景色,雪花鑽進眼睛刮著我的眼球,也許筆記裡有記到這段。我只能邊說邊搖頭:「我那時醉了,真的醉了。」

我還記著要去撿樹皮,就拖著他們倆往後面的林子走。

以前我和099也來白樺林,沒幹什麼,主要是我和樹對罵。因為樹皮的紋路老是說些亂七八糟的話。我說一句他們回我十句,而且他們人多。

099一般都是旁聽者,偶爾插上一句不要相信他們。我問不然要相信誰,他沒出聲,只是低頭聞我的頭髮。

我又問他聞到什麼味道,他就笑一笑。呼出來的氣弄得我頭癢癢,兩個頭都癢。

我彎下腰看了一塊樹皮,說這個很真誠。099說可能是剛掉下來的,還沒在雪地待太久。在這麼冷的地方待久了,上面結了霜都看不清本來的樣子。

我把那樹皮給他,他放進褲子裡,又繼續聞我的頭髮。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現在我蹲下來,在地上翻翻找找,樹紋還是在罵人,吵死了,我踩碎兩片,我知道怎麼踩也踩不完。我要撿給099的,也怎麼挑都挑不到像那天那麼好的。

沒辦法,我只好直接從樹上剝。挑了一個和099一樣安靜的樹,摩擦樹皮,感覺他的硬度,再用指甲刺進皮上的裂縫往下刮,再刮。要順著紋理,我們才能舒服點,可惜他太堅硬,我摸不清方向,而且手太軟弱,施不了力。

 終於剝下一片樹皮,我放進褲子裡,走向058和018跟他們說可以回去。

058看了我的手,遞了一條繡著花紋的布給我擦。布很快就濕了。

他移開視線,告訴我:「下次你自己來吧。」

回到臥室,我把樹皮從褲子裡拿出來,濕濕的,輕輕放在099床頭。

白樺樹皮堆成一座小丘,我不知道為什麼笑了。

好像墳頭。

我們三個就站在樹皮小丘前面,這時應該要很寧靜,但我笑到停不下來。

這時後面傳來聲響,058叫了一聲,「媽呀那是什麼?」

「那是044,你不知道嗎?他每天都在窗戶前晃來晃去,像鬼一樣都不說話。」018回頭看。

「那他數完整個堡壘窗戶上的欄杆了嗎?」

「別裝了,大家都知道他在想要從哪邊往下跳。」我直接開口,058有時候就喜歡在那裝模作樣。他從來都是好人,只是我不想撿他拉出的屎來吃,就算他的屎是香的。

我們在旁邊說話,044好像渾然未覺。

「朝西是故鄉,朝東是海洋,朝北是湖泊,朝南是集會場,人最多最壯觀,搞不好可以順便找個墊背。」我看著044。

「選哪都一樣。」018說,「反正最後都要處理你留下來的東西,大家只會覺得很麻煩。」

「確實,每次我被分到善後工作,除了那些紅的白的黃的以外,總會驚訝人怎麼有這麼多屎。跳下去的還好,都爛成一團了也不明顯,主要是吊上去的,那才叫多。還好水一潑,刷子一刷,一下就乾淨了,不會留下痕跡。」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058看起來有點惋惜,「你的筆記應該有記錄吧?」

「我最討厭這種人,遇到事情卻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連屁也不放一聲。」我提高音量。

044依舊渾然未覺。

●場景是類似集中營的地方,描述的是人生的虛無感,被流放後等死的感覺,細節與語言處理得很率直,而語言能透出一股狠勁,這對高中生來說是可貴的。(蔡素芬)

●我把這篇擺到寓言式寫作的那一端,當中的人際互動,整個體制的全景,我覺得都很厲害,但又讓我想到以前在私立男校的某些往事的現場,於是它又脫離了寓言,有某種寫實性。(黃崇凱)

●能在這樣的篇幅裡,忽略許多設定依然可以吸引我們去看,包含描寫在那個禁閉環境下,人依然需要玩具,需要紀念品,這些特殊細節都處理得非常好。(林黛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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